第34章 玫瑰教义
天空已然阴下来了一半,潮湿的冷风越发强烈。
如今时间甚至还不到正午,但看上去却像是快要黑天了一样。
卡洛·格里马尔迪站在巨大的壕沟前,望着施工现场。攥着手中装了建筑图纸的防水防油的皮筒,用颤抖的手谨慎的将盖子往里紧了紧。
他可不能让如此重要的图纸被雨水打湿。
这已经是他逃离这里的最后希望了。
“格里马尔迪大师,您还是先回屋子里去吧。”
一位工人打扮,却穿的十分洁净整齐的中年男子在一旁大声的劝道:“这可能还得有一阵雨——”
“不用。”
“您说——什么?”
中年男子没有听清,只是再度出声问道。
“我说,不用!”
卡洛也提高了声音,以苍老而烦闷的声音大声回应道。
真是蠢货。
面对一脸蠢相看着自己的监工,一股烦躁的情绪顿时从卡洛心里涌了出来。
为什么我要在这里?在北区、在贫民窟每日做着这愚蠢的工作,在这荒凉到没有买橘子汁和白葡萄酒的地方,在这充满噪音和尘土的地方耗尽自己剩余的生命?
他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眼看着寿命就要抵达尽头。
如今他每天回去倒在床上,都以为自己第二天就不会再度醒来。
老卡洛已经在建筑工程师这行当上干了接近四十年。佛罗伦萨新建的建筑里有一半都是他或是他的徒弟盖出来的。
他原本应该舒舒服服的躺在自家的别墅里,喝着他最爱的冰橘子汁和煎小羊羔肉,每天西装革履的去一趟音乐厅,或是看看小说,或是伙同几个老友去打牌下棋。
结果他现在却要天天住在工地——在北边的贫民区,天天与轰鸣着的蒸汽地钻、挖地机,带着蒸汽引擎的大型土方传送带或是铁镐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以及那些粗鲁的吼叫声为伴。
卡洛这次不打算撤走了,反正看样子雨也下不起来。
之前工地上就下了那么一小阵雨,那些工人们就急匆匆的扔下工具跑去避雨了。结果雨没有持续多久,雨停了之后他们却开始嚷嚷着不愿意回来了。
这可是雨季,三天两头的下一小阵子雨。要是每次下雨都出去避雨,谁都不管防雨,下面又湿成一滩泥——这地铁什么时候能修建好?
不,甚至不用修好地铁……眼看着沉井就要挖完了。只要能挖出沉井来,就可以盖住入口,顶着雨开始进行地下工作了。
卡洛已经打定了主意——他哪怕打上伞,站在这里盯着他们,也绝不会走。
他只要一走,这些泥腿子立刻就会跟着他一起散开。要是他这六十多岁的总工程师不走,这些干活的敢去避雨休息?
至于他们没有伞的问题……谁管你?一只手打着伞,另外一只手是在随缘干活吗?一共只有不到三天的工程量,顶着雨干完了大家都好。
卡洛已经决定了。地铁什么的,只要修建一小段路,证明它的可能性就足够了。
他想尽快离开。
他在这里只能喝带着混着沙土味的凉水,就连想喝茶都没有生火的地方。卡洛固执的认为这种水肮脏不净,只要喝了就会生病。
他只好托付自己的女仆每天搭乘蒸汽公共汽车,为他运送成提的橘子汁和甜酒,以及带够每天吃的甜煎饼。
为此卡洛甚至还专门发明了一个用木头雕刻、能够固定酒瓶的手提箱,因为在蒸汽公共汽车上容易把酒瓶挤坏。
……即使如此,他这日子也快过够了。
他原本就以为“地下铁路”的设计过于愚蠢,这不仅没有让生活和交通变得便利,甚至更加不便了。
事实上,卡洛原本是“无轨蒸汽机车”的提倡者。他认为,之所以条顿人的蒸汽机车不在普通的道路上通行,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普通的土路和砖石地面不足以支撑沉重的蒸汽机车的重量。
而蒸汽公共汽车的业务给了他新的灵感。
既然蒸汽公共汽车能够在普通的地面上前行,那么蒸汽机车应该也行。
卡洛想要投资一些化学家,让他们试着发明一种能够用来铺路的软料。要求是原料足够廉价,能承受压力、不易永久变形或是因压力而开裂就足够了。
——如果地面不能造的像铁路那样坚固,那么或许可以让它足够软。让压路机把路压平,再铺上一层软料,那么即使不用轨道也可以让机车在普通的地面上驰骋。
铁路、铁轨——卡洛认为这种东西毫无美感可言。
他对它们简直深恶痛绝:让两条铁路扎进建筑群,简直就像是两根匕首齐根没入人体一般。
城市会因此而死。土石木瓦的自然之美更会因此而亡。
——这世界上,哪会有铁灰色的城市呢?
但他如今,却不得不来修建这个蠢的要死的地下铁路。还要赔上自己大半辈子的名声,来给这个工程担保。
而真实的目的,却只是帮帕齐家的人,把一些奇怪的水晶圆球埋在地下……
那些东西看起来像是水晶、又像是骨头,在外面却又套了一层透明的水晶壳子,还在蒙蒙发光。事实上卡洛也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但肯定不是炸药……这就够了。
他以前是建筑工程师,做了这么多年,也见过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个人诉求。有人喜欢把一些动物标本凝在柱子里,打在房屋下面;也有人专门指名要用某种木材做外墙之类的。
卡洛早已学会了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唯有这样的生存智慧,才能让他一直活着,甚至成为了大师。
更何况,他还记得,佛朗切斯科大人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
“人们都持有智慧。因为智慧实体诞生在每个人心中,只是一些人心中蒙垢,不视不见。”
“我等便要为此而持之以恒的以真理之火净化自己、改造自己,乃至于藉之以改造全人类。可如果我们放弃了这个终极目的,我们就必须回过头来重新领悟这个哲理,否则心灵便会不纯、玫瑰便不会再度盛开。”
“玫瑰教团的教义不需求人们为探寻真理而绝欲无情。不如说,正是因为它生长在社会中、生活于权力中,它才因此而显得成熟而骄傲。”
佛朗切斯科对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是一个满口谎言、向自己开着空头支票的政客,却又像是一个憧憬真理、向自己虔诚的布教的狂信徒。
那种扭曲而复合的姿态……让卡洛不寒而栗。他不敢逆反那位大人的旨意一丝一毫,甚至连细节都不敢过问。
去做就完事了。别的不要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