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自由

“我们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卡尔。”

郑复悠然说道：“当今的医疗技术，早已能够跨越生死之间的鸿沟——如果某个死者应该被复活，那么我们就能将他的生命从地狱中夺回，重新给予他呼吸。

“如果他还不该死，却没有再度醒来，那么这就是极为严重的‘医疗事故’。一定要有人为此而负责。”

是的。

在这个时代，如果一个人死后无法复活……那么这就已经能算得上是相当严重的医疗事故了。

“很多人甚至觉得，这是一种权力的滥用——当一个持有复活权的公民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必须要签署大量的协议和合同，宣告放弃生命。而不会因意外而死去。”

郑复双手抄在白大褂内，走在转存中心的走廊内，平静的说道：“而如今，日子好了，很多人就开始矫情了。抱怨着什么，‘既然几乎人人都必须复活，为什么不能免费’、‘连自杀都这么麻烦，人难道就没有死去的自由吗’……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事实证明，即使人们可以达成互相理解，消弭许多无意义的纷争与误解……但也并不意味着地球就会变成人间天国。

“人与人的立场终归是不同的。大多数的时候，人们能多给彼此一些理解与认同，矛盾就会自然消散，甚至可以终止一场战争……但还有一些情况，是人与人的根本立场就不同。

“那么这种时候，人与人之间越是互相理解——就反而能越发清醒的意识到，‘我必须摧毁对方’、‘我与他完全不能共存’。”

听着郑复的言语，卡尔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看着郑复的长发随风飘扬。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面前这人的真实身份。

智慧王所罗门。

弑神者耶稣·奥古斯都。

太阳王查理大帝。

全能之人莱昂纳多。

以及……人王四十二。

这一顶又一顶的响亮名号，像是一座又一座的巨山，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卡尔对他又向往、又崇拜、又尊重、又恐惧。

如见神祇，如见君王，如见偶像。

卡尔唯恐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让郑复轻视、失望。即使他并不指望从郑复身上得到任何好处，但光是郑复对他的否定，就会让他产生巨大的痛苦。

卡尔也相信，自己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绝对不会少。如同自己最为崇拜的古人显现于世，走在自己身边一样……想必很多人都会心中激动难安吧。

“那么……您对此又是怎么看的呢？”

卡尔试探性的问道：“对那些主张着‘自由的死’的年轻人们。”

郑复无声的笑了一下：“这还用问吗？他们想死，我就给他们死亡——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可他们若是鼓动其他人跟他们一起去死……情况就不一样了。

“我用了接近四千年的时间，为人类带来永生，可不是让这群无需担心生命危险的人去矫情的。

“说到底，‘活着’本身就是一种价值。”

郑复这句话低沉而严肃：“因为只要活着，人就有明天。”

卡尔不禁沉默了。

他近乎窒息的望着郑复，并从这句话中体味到了些许沉重。

整整四千年的重量，都压在这个“年轻人”的肩上。因为他负着石碑前行，活在石碑之上的人才能无忧无虑地望着天空。

“……我有什么能做的吗？”

卡尔情不自禁的发问道：“给您——以及我们的世界，弄掉点麻烦什么的。我觉得我还是有点用的，如今能做点什么吗……我是说，以我的能力可以完成的那种。”

闻言，郑复停下了脚步。

他有些意外的回头望了一眼卡尔。那一瞬间，卡尔没能忍住低头避开他眼神的欲望——可他立刻又用理性克制了本能，与郑复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他们互相理解了对方的想法。

郑复也察觉到了——卡尔是真心的。

因为郑复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与其说是神性，不如说是魔性。人们贪恋般的渴求着他的指引，如同孩子本能的寻求父母的意见一样。

……但这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好事。

郑复有些头痛的揉了揉太阳穴，坦然开口道：“好吧，那你就去做吧。

“你就假装自己的记忆没有恢复……这几天内，一定会有人来找你碰头，给予你什么东西，你多留意一下，不要打草惊蛇。我会一直注视着你的。”

他的意思就是说，让卡尔担负诱饵，负责引蛇出洞。

只要能找到一个突破口，对郑复来说把这伙人连根拔起并不是什么难事。

郑复甚至大概都能猜到他们的手法……就和卡尔身上的那个芯片一样。

本质上，这是非常老的老技术——对这个时代来说。

它实际上，是一个“记忆盒”。

没错。通过记忆提取、编程，伪造出一段无缝衔接的虚假记忆，然后将其转存到记忆盒中，用记忆盒催动躯体行动……这大约是两百年前所盛行的手艺活。

因为郑复看的非常清楚：卡尔身上的那个芯片，其实就是一个非常精巧的记忆盒。

它截断了神经信号，用记忆盒里面的意识去控制、感受身体。也就是说，如果有人接触他头顶上的晶石，读到的就是被芯片依附之前的“记忆”，加上被依附之后的“记录”。

秋自然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其他规避了心灵巨塔的监视的人，多半也是用的这个技术。

——堪称是南辕北辙。

他们为了追求心灵的自由、记忆的完整，而将自己的意志从躯体中拔除，由他人主持修改了记忆后容纳到机械之中。再用“机械”来控制自己的身体。

他们或许认为，这样能够摆脱心灵巨塔的监视……可他们反而受到了更严重的控制，甚至记忆都被修改而不自知。

何等的愚昧。

最关键的是，这个时代已经不会存在黄昏种的影响了。

换言之……这些傻吊属于原生种。是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劝诱和误导，自己凭本事长出来的。

——那我也要凭本事给你剪掉。

郑复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