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令翊的反攻
田向看一眼俞嬴,没有说什么。
俞嬴也笑眯眯地不说话。
过了片刻,田向道:“从前令姊在的时候,她的居所常有各国使节往来谈天论地,热闹得很。”
俞嬴叹口气:“可以想见。先姊是爱热闹的人。”
田向又沉默片刻,问俞嬴:“尊使从北来,想来曾去拜祭令姊。离着她弃世也有十余年了,令姊的坟茔可有人修缮?”
“未曾见有人修缮。不过估计先姊也不在意这个。燕侯给她选了个好地方,背山面水,前面便是新河。山上松林芳草,前面河水汤汤,她若有魂灵在,在月明之夜,飘荡于松林之间,想来也颇为快意。”
俞嬴又道:“那里是古战场。若赶得巧,先姊或许还能看到几百年来阴兵作战的激荡场面。以先姊那爱热闹的脾气,兴许还会下场掺和一二,得三五兵将知己,每晚也谈天说地。那荒山古冢旁的热闹或许不亚于从前在她诸侯馆居所的。”
田向没什么神色地道:“听说尊使也是儒家子弟,岂不闻‘子不语怪、力、乱、神’?”
俞嬴行礼,微笑道:“俞嬴谨受教。”
田向气息微滞,看着她年轻的脸,片刻,失笑道:“尊使说话的神情气度有几分似令姊,只是令姊可没有尊使这般——”田向再一笑,省去“无赖”二字。
俞嬴在心里嗤笑一声,赵亭这么说也就罢了,毕竟不算多熟,田向这般说,纯粹是哄鬼。俞嬴才不信,自己只不过死上一死,他就觉得自己温良恭俭起来——两个人实在太熟,熟到很多东西死亡也遮掩不了。
这样没味道的话,说来也实在没意思,俞嬴趁着田向没再说旁的,与他告辞。
田向亲自送她出来。俞嬴笑着请他留步。
两人又客气了两句,俞嬴便转身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萧墙旁,又站立了片刻,田向转身回厅堂,却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老仆由。
“这便是公子俞嬴的族妹,你看她们像吗?”田向与老仆由都走入厅堂内。
老仆由看着田向,似乎有些犹豫。
“你觉得她们像。”田向肯定地道。
“这位客人说话走路的样子是有几分像公子,但奴听说,这位客人是燕国使节……”
田向神色淡淡地道:“公子是公子,这位使节是这位使节。她是燕国使节,还是哪国使节,与我们没什么关系。”
老仆答“是”,问田向可要现在用些羹汤。
田向摇头,坐在案前,拿起一卷简册来看。
老仆由便轻轻退出去。老仆看看俞嬴离去的方向,又回头看看堂门,面上带着些忧色,摇摇头,慢慢往回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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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嬴去拜访田向的时候,齐国大夫于射也正在拜访公子仪。
于射叹气。
公子仪笑问:“从来了,大夫就面有郁郁之色,这是专门来跟我摆脸色叹气的吗?”
于射忙惶恐行礼:“射心下悲伤烦闷,带到了脸上,还请公子恕罪。”
“烦闷什么?”
“今日岁末大宴上,看着本该是舍弟斯所在的位置空空无人,想到他意气风发地去出使赵国,却那般血肉模糊地回来,再看到那边让我们折损那么多人的燕国人欢愉谈笑,射实在心下悲伤难平。”
于射再行礼,道:“这种话,射也只敢跟公子讲。公子在战场上误着了那令翊的道,受那等大辱,想来与射是一般想法的。”
公子仪看着他。
于射又叹口气:“听闻季胜因为找燕国使者报仇,让相邦关了……相邦固然有相邦思虑之处,可我们这些人,就合该忍着吗?我们不动那位公孙不就行了,难道燕国会因为那个俞嬴和那个令翊跟我们扯破脸?我看不至于。”
“你想怎么样?”公子仪问。
“射能想怎么样呢?舍弟是无论如何活转不回来了,但看着季胜那样一个大好的年轻人被幽禁着,心里却也过不起。但射一个小小的臣子,可没有那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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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嬴回到诸侯馆,公孙启跑出厅堂来迎她:“老师——”
令翊跟在公孙启身后不远处。
对上公孙启担心询问的眼睛,俞嬴笑道:“那齐国相邦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妖怪,还能吃了我?”
“老师一个人出门,启总是有些担心,这又不是咱们武阳。下回老师再出门,让将军陪老师一块去吧。启能看好家。”
俞嬴揉揉他的头。
刚开始俞嬴摁公孙启的脑袋,大约基于尊师之道,公孙启不敢躲,但现在天长日久地在一起,俞嬴再祸害他的脑袋,他就偏着头躲闪起来。
俞嬴便放过他的头,改而拍拍他肩膀:“放心,老师命大着呢。”
俞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本该今日头午听公孙说一说读《李子》有什么所得,结果让大宴耽误了,散了宴会,我又去了趟齐国相邦的府上,不知公孙现在想得怎么样了?待会儿便说与我听听吧。”
公孙启垮下脸来:“老师——”
俞嬴不管公孙启的哼唧哀嚎,笑眯眯地与令翊打招呼。
令翊看她一句话打破师徒温情,突然想到,她似乎从前也是这样对自己的,再看她笑眯眯的样子,黯然了好些天的令翊突然生出些气性来,心里发着狠……
但不管是令翊发狠,还是公孙启说读《李子》的所得,都要先等俞嬴说一说这次的相府之行,再等她略略收拾过,一起吃了哺食再说。
这次相府之行其实没有多少好说的,不过是田向将田克了幽禁起来,以及俞嬴从长远邦交之道和当下阴谋小道要挟了一下田向而已。
在随后饭罢俞嬴与公孙启说《李子》,又从李子变法又说到权术时,公孙启问:“老师真的想过杀了魏国赵国韩国的使者,将临淄的水彻底搅浑,让齐国得罪魏赵韩吗?”
这次俞嬴没有让他猜:“不曾。”
俞嬴看着公孙启,缓缓地道:“我是觉得,策士也罢,卿大夫也罢,甚至诸侯,不说仁义理智这些,但总得有点做人的限度——这才能称为人。
“这个限度在哪儿,需要自己摸索。便譬如魏国赵国韩国,他们刚刚帮过我们,但有一日我们或许也会与他们兵戎相见,但那不意味着我们现在就能捅了他们的使者,以打击齐国。
“从前不止一位大人物说我这叫‘仁’——妇人之仁。我觉得,不管妇人之仁,还是男儿之仁,有这么点限度,总比没有的好。
“你日后或许有大本事,会成为跺跺脚列国乱颤的一方君侯。老师希望,那时候你还能有这么一点儿——”俞嬴拿拇指和食指比量一下,“做人的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