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虫翳(17)

穿着黑色冲锋衣的青年站在市局的走廊上,头发有些湿,外面下着小雨,他身上残留着水汽,衬托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数名刑警站在他身后,他担忧地看着前方,似乎想要看到某个一定在这里的身影。

鸣寒走向他,他喉结动了动,嗓子有些哑,和他本人的气质一样,温顺而懦弱,“我,我想见见赵知。”

鸣寒说:“你现在还不能见他。”

殷疏文点点头,像是知道一定会得到这个答案,须臾,他深呼吸,闭上眼睛时眼皮抖得很厉害。“我来,我来自首。灿阳养老院的爆炸和我有关。”

殷疏文就像养老院的人说的那样,温和有礼,他的个子很高,却不会给人任何压迫感,像个草食动物,这一点和赵知的气质截然不同。

“你说爆炸和你有关,胡院长办公室的提嗯提是你安装的?”陈争问。

殷疏文抓紧了冲锋衣的衣角,头埋得很低,几秒钟后说:“是。”

陈争问:“你哪来的材料?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殷疏文结结巴巴地说:“我请,请朋友帮忙。”

“哪个朋友?”

“是,是……”

“赵知吗?他倒是有可能。”

“是赵知,但他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陈争叹了口气,“你想帮他顶罪吗?但你连怎么引爆都不知道。你觉得我会信你编出来的谎话?”

殷疏文着急道:“真的是我,我没有撒谎!”

陈争说:“那你回答我上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做护工是你自愿的吧?据我所知你和老人们相处得非常好,胡院长也很欣赏你,他们说你善良体贴,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善良的人就不能起坏心吗?”殷疏文露出苦涩的神情,“我受够了,对,我去当护工是抱着比较美好单纯的想法,我们这个社会对老人关爱太少了,我有这个能力,所以我想能帮一点就是一点。可是真的成为护工,才明白那些要死了的人有多烦人,他们真是……真是太脏了,他们根本不是人,只是一团会移动会说话的肉!我受不了了,我想杀了他们!”

说到最后几个字,殷疏文的声音已经低得快听不见。

陈争说:“既然受不了,为什么不一走了之?你又没有被卖到养老院,你是自由的。你主动当护工,也可以主动离开。我实在想不明白,你怎么就走到了杀人的地步。”

“我……”殷疏文无法自圆其说,“我就是想,想报复社会!”

“是吗?”陈争按住殷疏文的肩膀,“你一个连谎话都编不好的人,还想报复社会?”

殷疏文眼泪安静地落下,他仓促地抬起手臂擦去,“我真的,我真的……”

“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还有你和赵知的事。”陈争说:“赵知给你创造了逃走的机会,你可以换个地方,换个名字,安然度过这一生,除了生命里不再有他,不会和此前的生活有太多区别。”

听到这里,殷疏文呜咽出声。

陈争又道:“但你浪费了这个机会,你还是回来了。为什么?我猜,因为你无法坦然接受,你想要为那些失去生命的人负责。”

殷疏文大哭起来。

“那就不要再隐瞒了。”陈争说:“你内心在渴望说出真相。”

哭声充斥着审讯室,走廊的另一头,赵知似有所感,紧张地抬起头。

“李嗣峰自杀了,你知道吗?”陈争说:“就在养老院爆炸之前不久。”

殷疏文显然对此一无所知,“李叔他……”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你母亲是谁的人,对吧?”陈争说:“他担心失去罗应强这道枷锁之后,赵知会为了你除掉他。”

殷疏文的声音再次颤抖起来,“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一切都突然失控了?”

陈争问:“你说的失控,源头是罗应强的死吗?”

殷疏文点点头,“我和赵知本来已经说好了,就这么生活也不错,以后罗应强老了,就根本管不着我们。我们,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

陈争说:“你不知道罗应强为什么遇害?”

“不知道,太突然了。”殷疏文按着额头,那里正牵扯起剧烈的痛感,“我恨他,我希望他从我的世界彻底消失,但我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殷疏文曾经以为自己有个美满的家庭,他的母亲美丽聪慧,总是给他讲绮丽有趣的故事,只是身体不太好,只能待在家中,他很乐意陪妈妈待在家里,父亲寡言少语,却很可靠,包揽了家里的一切家务,在外勤勤恳恳种地,家里不愁吃穿。

那时候他还不叫殷疏文,而是叫张易楠,这名字寄托了父母的祝福——希望他这一生过得简单顺利,又不乏精彩珍贵。

父亲看上去凶巴巴的,对别人从来不笑,但在家面对他们母子,却经常笑,他将从母亲那里听到的笑话讲给父亲听,逗得父亲合不拢嘴。

晚上他们一家关起门来,围着小桌子吃火锅,父亲将肉让给他和母亲,他也学着父亲,把自己的夹给母亲。可最后他还是吃到了最多的肉。这是他至今都珍视的回忆。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改变?是从母亲确诊绝症的时候。父亲痛哭流涕,母亲含泪抱着他,要他今后听父亲的话。那时他对死亡还没有什么概念,不知道绝症意味着什么,只是看到母亲一天天消瘦下去,心里难过得说不出来。

母亲待在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少了,父亲丢下地里的活儿,整日在医院照顾母亲。他也去医院,却很讨厌医院里的药水味。美丽的母亲躺在病床上,越来越像一具骷髅。

后来有一天,母亲同病房的病人被盖上白毯子推走了,他再也没见过那人,他这才意识到,这就是死亡。

母亲最后的日子,他也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父亲将他关在家中,不让他再接触母亲。听说这也是母亲的意思,母亲不想将病气传播给他——尽管那并不是会传染的病。

长大后,他逐渐明白,恐怕是母亲希望他能记住自己还像个人时的样子,害怕他会害怕、厌恶病入膏肓的自己。

有一天,他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想去医院看母亲一眼。父亲不在,但是病房里却有一个陌生男人。母亲正在和对方说着什么,他躲在门缝后面屏气凝神地听着。当“儿子”这个词从男人口中吐出时,他吓了一跳,鞋子轻轻踹到了门上。母亲和男人都转过头,他无处可藏。

他看见母亲的双眼顿时盈满泪水,而男人用一种惊喜而贪婪的目光看着他。他本能地想要逃走,却根本移动不了一步。男人向他走来,蹲下,抱住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儿子,你是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