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4章 异时10

其实餐桌的边缘并不低,不至于撞到头的,何况小男孩压根没有去捂脑袋的动作。

但黑亮眼眸里闪烁的泪光却很清晰。

俯身看他的张云江不明所以,有些迷茫地应声:“哦……好,你没哭,不叫小朋友,那该叫你什么?”

他问得随意,可袁玉行神情复杂地别开了脸,低声喃喃:“不是告诉你名字了嘛。”

“对对。”张云江连忙道,“郁航,是吧?”

在他浑然不觉有异的语气里,小男孩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叹了口气:“……是啊,好名字吧。”

“当然是好名字。”

被意外打断的话题又回到了名字,张云江先前想到的句子便脱口而出了:“有首诗里说,巨川思欲济,终以寄舟航。”

“这是一位古代帝王写下的诗,虽然不是同一个郁,但也是一句寓意很好的诗,小……小航,你知道这句诗的含义吗?”

“不知道不知道。”曾经每次听到他讲诗就头大的袁玉行,几乎条件反射地埋怨道,“正吃饭呢背什么诗!烦不烦!”

突如其来的蛮横话语,让张云江愣了一下,下意识道:“你……你很像我一个老朋友。”

小男孩心头瞬间警铃大作,连忙磕磕巴巴地尝试掩饰,忙不迭地看向郁白求助:“啊,什么?我不是这个意思!好诗好诗!对吧?小——”

说话间,他猛地想起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不好再叫对方小白,他现在名义上是郁白的侄子。

危急关头,小男孩只好放下身为老头的自尊,略感屈辱地小声道:“……叔、叔叔!”

闻言,本来也跟着紧张了一下的郁白,顿时忍俊不禁。

他还是第一次被老人叫叔叔。

好新奇的体验。

郁白笑着,心头悄然漫开几分唏嘘,帮忙转移话题道:“张叔叔,我都忘了请你坐下,真不好意思,你坐这边可以吗?”

“啊,没关系。”有些疑惑的老人因而分了神,“坐哪里都可以。”

等老人在小男孩对面的座位里坐下,郁白才和谢无昉一起并肩落座。

喧嚣的餐厅里,一桌桌人都在吃饭,不时有服务员端着菜上来。

害怕再露馅的袁玉行全程埋头吃饭,没敢再多看老友,最多是趁对方不注意时偷瞄,严璟也难得不跟他吵架了,默默给两个小朋友夹菜。

郁白和张云江闲聊着,时不时给谢无昉介绍一下端上来的菜。

何西则安静地捧着碗吃饭,同时似懂非懂地聆听大人们的对话。

周围热闹嘈杂,每当拔丝地瓜这道菜出现在服务员手中的时候,她都会好奇地凝望许久,直到终于有一盘是端到他们桌的。

因为,这道菜看起来实在是太夸张了。

巨大的银色底盘上摆着一个烛台似的支架,错落着伸出四个小碗,成团的白色糖丝宛如蓬松的蚕茧,从最高处的小碗倾倒下来,一层层铺开,一直延伸到最下面的金黄地瓜上。

这盘菜是厨师协同服务员现场挂的丝,施工完毕后还彬彬有礼道:“拔丝地瓜,请慢用。”

……但是,这丝拔得也太多了。

不光是眼巴巴盯着看的小女孩,一整桌人都面露惊诧。

张云江失笑道:“居然把菜做得这么隆重。”

郁白沉默了一会儿,下意识对身边的谢无昉说:“一般的拔丝地瓜不长这样……这家店有点夸张。”

谢无昉已经嗅到空气中飘荡的浓郁甜味,便说:“看起来很好吃。”

也许是因为工序复杂,这是最后端上来的菜。

郁白已经吃饱了,听到谢无昉的话,他似乎也有点馋了,可看着眼前宛如艺术品的超夸张拔丝地瓜,又不知该从何下手。

他盯着眼前巨大的糖丝蚕茧和相形见绌的一坨地瓜,问谢无昉:“你想先吃地瓜还是先吃糖丝?”

“什么玩意儿,就知道搞噱头。”

同一时间,看得目瞪口呆的小男孩,又忍不住看向老人,习惯性地抱怨道:“盘丝洞吗这是?真够浪费的!”

年幼的眼睛陡然撞进苍老的目光,同时荡开了浓浓的错愕。

听到这熟悉的暴躁语气,郁白顿时心道不妙。

怎么身体本能也梅开二度!

所以他没等谢无昉开口,连忙自己回答道:“——地瓜吧!小航你也吃一块,都吃掉就不浪费了。”

“……”正在认真思考先吃哪个的谢无昉,看见突然出现在碗里的金黄地瓜,讶然道,“好。”

有反应很快的郁白帮忙解围,小男孩迅速收回目光,佯装无事发生,慌忙道:“也对也对,谢谢叔叔!我爱吃地瓜,再来一块!”

郁白就哭笑不得地又给他夹了一块:“……不客气,侄子。”

色泽金黄诱人的地瓜第二次落在了斜对面桌角的碗里。

郁白刚要放下公筷,视线不经意地瞥过身边的人,却发现谢无昉似乎正看着坐在斜对面的小男孩。

以及他面前的……碗?

本来在埋头吃东西试图将失误掩饰过去的小男孩,猛地一个激灵,接着碎碎念道:“唉哟我有点冷,不会感冒吧?肯定是晚上天气凉了,我穿得少,要不先回家吧!”

咦。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郁白已经再度夹起一块地瓜,还在巨大的白色糖丝上卷了卷,像在卷棉花糖。

“喏,地瓜和糖丝。”他笑着说。

那双灰蓝的眸子这才换了落点,望向近在咫尺的笑颜。

另一边,怕说错话所以基本没敢开口的严璟终于憋不住了,幽幽道:“地瓜快没了……能不能给我留点糖丝吃。”

谁家拔丝地瓜的重点会是丝啊!能不能多放几块瓜!

而这张餐桌边唯一的老人,头发银白,他的目光从喊着冷的小男孩身上移开,掠过了餐盘里的万千糖丝团成的白茧,对一旁的年轻人笑道:“小郁医生,今晚是有些凉,你们吃完饭还是早点回去,别让小朋友生病了。”

桌上杯盘狼藉,一顿饭已吃到尾声,老人的话语里有了道别的意味。

以人类那些无须言明的潜台词和交际习俗来说,被叫到的郁白这时候应该再闲聊两句,然后顺势让饭局散场,大家各自分开。

在座的人们当然知道这一点。

郁白也知道,可他看着一旁忽然因此静下来的小男孩,却有些没办法将那些临别的话说出口。

在现实世界里,他们已经同这位老人永远地道别了。

张云江敏锐地看出他的犹豫,试探着问:“怎么了?小郁医生,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在他一无所知的好奇目光里,郁白踌躇片刻,小声道:“没什么,我就是……突然又想起了我的外公。”

……对不起了梅开三度的外公!

他只是想帮那个像小朋友一样的老人再拖延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