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松山之逢
松山下面有一座小镇,叫大垭口。老滇缅公路穿镇而过,路两旁便有了些店铺。日本人占据松山时,大垭口街上住过一个大队的鬼子,还有一处慰安所。远征军攻克松山后,当地老百姓嫌那处房子脏,便一把火将其烧了。战后几十年,都没有人再在那个地方起房子,一些断壁残垣上仿佛还依附着日本人的孤魂野鬼和泛滥淫欲。当地人说阴雨绵绵的晚上还能听到狼一样的欢叫和女人的呻吟。赵广陵在松山农场当劳动服务公司副经理时,经上级同意,在这处荒地上盖起了一座小商店,利用地利之便,卖些农场生产的土特产品,粮食、菜油、水果、蔬菜啥的,一度生意还相当不错。后来滇缅公路改道,来往的汽车不从这里经过了,商店就冷清了下来。到了90年代后,商店关门,房子空闲下来。
见到秋吉夫三后,赵广陵就跟农场商量,请求租下这房子。当年那个带他去昆明找家的后生洪卫民现在是场长了,没多说什么就把房子批给了他,一年象征性地收五百元钱的房租。洪卫民还说,赵师傅,这房子本来就是你盖的,你租理所当然。不过呢,都说那地方闹鬼,生意也做不起来。你住那里就不害怕?赵广陵说,鬼早被我打跑了,我还怕他们?
其实赵广陵就是来“饲养”鬼的,他不怕撞见鬼。在松山农场劳改时,无论是在蹲禁闭室还是在山林里劳动,赵广陵都会和一些当年战场上的阴魂迎面相撞。松山战场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孤魂野鬼,可能只有赵广陵这样的老兵才能听到他们的哭诉。战争结束几十年了,山上下来泥石流、野狗拖拽、人们春天翻地、上山采药,随便挖几锄头,都还可能翻出一根根白骨或一颗颗头颅,也不知是哪方的战死者。农民们先是把这些骨骸归到一堆再度深埋,人民公社后不知是哪个发现将尸骨烧成灰后,特别能肥地。于是烧尸骨的篝火年年都在松山燃起。这片土地热血浇灌过一次,骨灰再来作底肥。庄稼长势喜人啊长势动人。当年被炮弹炸光了的山坡上,飞落的松子破壳而出,一年出苗,三年成树,十多年后就队列整齐、阵容威武,站成一个个英俊挺拔的士兵模样,让人看得忍不住掩面哭泣。英魂在松林间穿梭跳跃,呐喊化作松涛夜夜怒吼。他们飘荡在山间,徘徊在树林,跌倒在岩坎上,翻滚在堑壕中。有时赵广陵看见中日双方的士兵还在互相搏杀,杀喊震天;有时他们又一同挤在某棵大树或岩洞里,避风、躲雨,冻得瑟瑟发抖,争吃同一个烤洋芋。赵广陵那时会悄悄在一些路口放一点吃的,第二天他再去看时,碗里的东西被吃得干干净净,就像狗舔净的碗。他揉揉自己的眼睛,既像自言自语又似跟什么人说话:吃吧,吃吧,饱饱地吃。你们不是饿死鬼哦。
在这个鬼雄纠缠不清的地方,直到20世纪80年代,上山打柴、放羊、挖草药的人们还能随处捡到战争时期的遗物。锈迹斑斑被洞穿或打裂了的钢盔,折断的刺刀,榴弹炮弹壳,军用水壶、饭锅,铝制饭盒,美制铁锹,未爆炸的手榴弹,打着“U.S”英文字母的弹药箱,汽油桶,以及各种子弹壳、子弹头等。松山的孩子们打鸟的弹弓,都是用捡来的子弹头。大炼钢铁时代,当地政府曾经动员老百姓上山找这些东西,然后投进火炉炼成铁水,还曾经两次触发了不知何种型号的炸弹,炸死炸伤了几个人。
其实,赵广陵在获得大赦成为松山农场的职工后,就开始收集残留在老百姓手中的战争遗物,常常把大半个月的工资都花在这上面了。好在那时本地人也对这些玩意儿不感兴趣,他们认为这些都是死人用过的东西,上面都附有死者的阴魂,谁沾上了谁晦气。他们最多用日军的钢盔来做粪瓢,或者当狗碗、鸡食碗,那时赵广陵花个三五块钱就买下来了。到他退休时,这些东西堆了差不多一间屋子。那是赵广陵当木工时的工具房,他退休后,就少有人去了,于是就跟农场借来暂时摆放。农场的人们轻易不敢去那里。他们说晚上会听到工具房里传来的哭声,还有鬼打架的声音。一个农场工友甚至半开玩笑地对赵广陵说,赵老倌,难怪你一辈子不走运,谁叫你成天收集这么些死人用过的东西,大鬼小鬼都缠着你的命哩。
但有的人,如果没有鬼魂的相伴,人生就不会踏实。赵广陵就是这样的人。他回到故乡生活了十多年,认识他的人他无颜相见,他不认识的人又无言以对。你少小离家,孤老终返;你乡音犹在,白发苍苍;陌生的故乡冷漠的乡邻,你是故乡的过客,还是故乡的归人?像这个国家那样,故乡在这些年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化稀释了记忆,变化也挤压了老年人怀旧的空间,让他们在故乡迷路;变化还改变了故乡的温度,让它和曾经生活过的他乡一样,不亲不热,不远不近,你就成了故乡的陌生人和过客,故乡也成为在哪里都是一样吃饭睡觉过日子的地方。因此,赵广陵决定重新搬回松山去住时,对侄儿侄孙们说,那里我还有好多在阴间的伴儿,这儿连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实际上只有那个老鬼子秋吉夫三明白赵广陵住在松山的真正目的。这是被他点醒的使命感,也是针对他来的。日本老兵旅行团1995年这一趟再回松山和龙陵时,中国政府已经彻底开放了这一片地区,任何外国人都可以在滇西自由旅行。那些互相竞争的旅行社,以招揽日本游客为最大营业目的,用大轿子车将他们一车一车地拉到滇西各地,有次竟然来了一个六百多人的大团,老老少少,红男绿女,在松山上翻上爬下,如同攀越自家后面的山林。在本地人看来就是一次日本人在时隔五十年后的大反攻,恨得他们牙齿痒痒的。白发苍苍的日本老者手拿过去的军用地图,向自己的后辈们逐一讲述各个阵地的名字,这些阵地都由守卫在那里的军官的名字命名;哪个军官战死在哪条堑壕,是怎么死的,死前他又说了些什么;哪里是伙房,哪里是医院,哪里是炮阵地、机枪阵地,哪里是洗澡的地方,放马的地方,甚至一个喜爱收集蝴蝶标本的中尉军官喜欢在哪条山涧捕捉蝴蝶,是什么品种的蝴蝶,还有一个喜欢写诗的大尉在哪一天望见怒江大峡谷里升起的云雾,作了一首什么样的诗歌,他们都讲得清清楚楚,生动有趣。他们还在那些残缺的堑壕、陷塌的散兵坑、茂密的灌木丛中翻找旧日战场的遗迹,找到一块弹片、一颗弹壳都会兴奋得大呼小叫,就像发现了黄金。仿佛这里不是让他们曾经全军覆没的战场,而是引以为傲的大和民族教育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