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破碎虚空(二)(第2/4页)

“随你了。”右侧老人似乎打了个哈欠,“时辰快到了,该动手时,你莫犹豫。”

两个老人的对话,就像一道堵住洪水的巨闸,立时把我的眼泪止住。原本被泪水模糊的白茫茫视线,逐渐清晰。他们的身形、相貌,在我的眼睛里,从两道虚幻的白影,慢慢真实起来。

在我正前方大约三米距离,两个身材高大的老者,人手一根烟,慢悠悠地抽着。其中一人身形略微瘦削,穿着沙漠映着阳光般黄灿灿长衫,花白头发碎碎斜斜地遮着眉毛,细长眼睛透着冰冷漠然,笔直坚挺的鼻子勾勒着刀削般的脸庞更加立体,微微扬起的嘴角闪出一丝漫不在乎的讥诮。

当我再看向稍微壮硕些的圆脸老者,仿佛被闷头挨了一棍,木然呆滞。

我和他,长得太像了!

我们和他们,长得太像了。

如果不是他们那番对话,我毫不怀疑,他们就是三十年后的,我和月无华。

“嘭!”我的脑子就像炸了似的,完全混乱。只有一个巨大的轰鸣声在耳边不断震荡。

圆脸黄衫,不是黑化的我们!

掌握“在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的不是我们!

是他们!

我和月无华的父亲!

小九,不是我几生几世寻找的千年之恋。

是,我的,母亲!

“南晓楼,我能体会你的心情。”圆脸老人抽完最后一口烟,随手将烟蒂弹飞,张嘴说话便是一幅笑模样,语气却阴森冰冷,“不过,也就是体会而已。你的生命本来就是为我们准备的。当然,我们也不会像小说里那些傻子大反派,需要把来龙去脉交代明白,让读者恍然大悟。距离机关启动还有三五分钟,好好享受你最后的时光吧。”

“废话太多。你儿子当了作家,也算是给文族添了体面。”黄衫老人扬手甩出两枚桃木钉,正中悬挂在石洞正上方水晶棺底,阴阳鱼的黑白鱼眼。

我根本不在意黑白鱼眼的变化,只是木然地盯着,我的父亲。

很多很多年了,在孤儿院长大,天生红瞳的我,从小就被视为怪物。我没有朋友,没有友情,没有看护阿姨们慈爱的眼神。我只有蜷缩成一团的影子,“探院日”躲在角落里羡慕的眼神,饭菜被抢得精光手里攥着半块馒头的午饭,熟睡时被蒙住被子拖下床饱受一顿殴打的深夜。

所以,我孤僻、怯懦、自卑、敏感。因为经历了太多欺骗、背叛,我学会了“以恶识人”,更学会了“恶以恶待”保护自己。

于是,我懂得了,只要不相信友情,不接受友情,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我在心里竖起一道高高的围墙,拒绝任何不属于我的情感。正是如此,我用毫不犹豫地冷言冷语,推开了为数不多真正想走进我内心的友情、爱情。我完全不考虑真正对我报以善意的人失望的眼神,甚至心中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就这样一生,无牵无挂,游戏人间,挺好。

我的故事只属于我自己,不需要任何人执笔。

至于我那从未见过面的父母,我没有恨意,也没有期盼。在我曾经阴暗逼仄的内心里,从来不相信能把刚出生的孩子(或许仅仅是因为一双红瞳)扔掉的男女是什么好东西。

直到月无华的出现,我才懂得——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阳光。这个世界真的有“只敢想却从来不敢相信会出现”的那个人。

原来,我比谁都渴望友情。只不过,我宁愿不敢承担也不愿全然接受。

毕竟,谁愿意早已愈合的伤口被同一把刀再捅一次呢?

而此刻,当我的父亲真正出现时,当我明白这一切都是他和月无华父亲的阴谋时,我没有丝毫和亲情有关的情绪。

只有,从心中喷薄而出,腾腾燃烧的怒火。

复仇之火!

在他们随口交谈中,我听到了永远不会相信的事情——月无华,死了!

那个自称“蛊族最强的男人”,那个喜欢摸鼻子的男人,那个外表冷漠内心火热的男人,那个嘴角微微上扬笑得很暖的男人,那个喊了无数次“南瓜快跑”的男人,那个在无数次绝境从未败过的男人,死了?!

月饼,我要为你,报仇!

我一定用我们父亲的血,做你黄泉路上最炽烈的美酒!

圆脸和黄衫,在桃木钉射中阴阳鱼眼时,就分别走向杜、生两个位置的石棺,丝毫没有在意我。换句话说,他们压根儿没把我当回事儿。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扬扬嘴角,笑了。

所谓逆境,无论是人生至黑至暗的时刻,还是足以毁灭生命的危险即将来临,只要心里还有光明,只要还能挺起胸膛站着面对。那么,就没有逆境!

因为,生而为人,能打败自己的,只有自己!能拯救自己的,也只有自己!如果内心被黑暗吞噬,屈服于茫然失去自我的生活,跪倒在危险面前,俯首顺从。

即便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活着,就是,为了,骄傲地死去!

我并不是特别勇敢的人。可是,在我有记忆的人生里,我,南晓楼——从不认输!

哪怕我是一条在他们眼里微不足道的咸鱼,那又怎样?

谁说过,咸鱼就一定会输?

战!

最后一战!

我微微吸了口气,眯起双眼聚足目力,无视圆脸黄衫的举动,集中精力盯着李奉先仍在装死的肥胖身躯。

奉先!在他们说的“机关启动还有三五分钟”之前,再给我一次启示!

一秒、两秒、三秒……

视线余光里,圆脸摸着“杜位”石棺的左侧,黄衫摁着“生位”石棺的右侧,凝神肃立,身姿气势透着某种很古怪的仪式感。

心中默算时间,大约过了一分钟,奉先依旧一动不动。就像是,真死了。

换做以前,我早就开始焦躁,衍生出许多杂七杂八的念想。而这次,我出乎寻常的平静专注。

我坚信,如果这是一场剧情跌宕的精彩悬疑话剧,我熟知的、陌生的所有人,都是演技精湛的演员。他们的每一句看似无意的语言台词、每一个微不起眼的表情动作,甚至每一个人的出场时间,死亡时刻,都是有意义的。

而我,是坐在台下的唯一观众。我不需要过度揣度剧情而烦躁纠结,只需成为戏中人完全融入这场戏,静待真相大白的落幕时分,竭力鼓掌喝彩便好。

黄衫忽然瞥着我冷然轻哼,冰冷目光像是注视着一具尸体。细长双目间或一轮,偏又让我察觉到一丝惋惜,稍纵即逝。

“晓楼,你的名字……是她起的。她很喜欢李碧华的《霸王别姬》,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五个月十三天,她把这本书读了147遍。每每读罢,她总是掩书长叹,‘人人独爱程蝶衣,谁又懂段小楼对他一生的保护呢?’所以……”圆脸半仰着和我极其相似的侧脸,柔软的眼神仿佛穿过厚实坚硬的石棺,叹了口气,“她在你出生第三天,即将封印于这具石棺时,给你起名‘南晓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