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室内忽然一片安静, 李禅秀感觉数道目光陡地看过来,身旁的胡郎中一下抖得更厉害。

紧接着有人从地上爬起,大跨步走来。

李禅秀只感觉迎面带来一阵风, 旁边一阵布料摩擦声, 接着耳旁响起那个叫“宣平”的四当家不愿相信的声音——

“怎么会治不了?不是说永丰镇驻地有神医,连肠子断了的人都能救回吗?我大哥只是腿伤和中毒,你怎会治不了?”

胡郎中被吓得声音直哆嗦:“好、好汉,我真不是故意不治, 方才你们给那位公子的伤处换药时, 我偷偷睁开眼看见了, 他伤处的肉已溃烂见骨,血又乌黑, 是中毒症状,腿已经保不住了啊。”

听他声音的位置,应是被宣平一把拎起来了。

“什么保不住?”宣平声音粗粝, 又低吼,“你不是连肠子断了的人都能救?我大哥腿又没断, 怎会保不住?你……”

他声音颤抖哽咽, 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忙松开胡郎中, 胡乱帮对整理衣服, 自顾道:“我知道了, 定是我先前请神医时太冒犯,得罪了神医, 还请神医见谅,我给您道歉, 请您莫再怪罪,一定救救我大哥……”

旁边胡郎中不仅没放下心,反而吓得更抖了。

李禅秀无奈,心中叹了声气,终于睁开眼。

他刚想说“我可以帮你们陆公子看看”,但还没开口,就听上方传来一道闷咳中带着怒意的声音:“胡闹!宣平,还不快给他们松绑。”

“对对,松绑。”宣平赶紧又手忙脚乱地帮胡郎中松绑,口中道歉,“实在对不住,老神医,我是真没办法,才出此下策请您过来。您就行行好,我大哥的伤真不能再等了。”

李禅秀目光看向上方,那个叫陆骘的男子。

对方样貌英俊,五官端正,看着和裴二差不多大。只是面容带着病气,此刻正坐在宽椅上,捂唇低咳。

他的左腿放在旁边的长凳上,透过白色裤腿,隐约能看见乌黑血渍,情况的确如胡郎中所说。

旁边一个留着胡须的中年男子正帮他拍着后背,低声劝慰。

另有两个少年模样的人,低头站在一旁,一副做了错事的模样。

果然是他,陆骘。

李禅秀目光微闪,眼睫很快低垂。

他知道此人,不过知道的并不是眼前的陆骘,而是未来的北伐英雄——陆骘,陆大将军。

在那场梦中,他是一年多后,自西羌辗转归来,重整父亲旧部时,才听说陆骘这个人。

据说他出身早已陷落的北地幽州,但一直心向大周,在父母皆为抵抗胡人死后,他带领族中旧部,终于成功南逃,回到大周。

原本南逃成功后,他怀着满腔激情,立刻参军,想要北上收复失地。但现实却给他沉重一击,加入边军不久,他便发觉朝廷并无收复北地的打算,只想安于现状。

他加入的那支边军更是早已消磨斗志,军中上到将军,下到士兵,皆堕落享乐,赌博成风。他们不去打胡人,却习惯欺压附近百姓,用搜刮来的钱去逛妓院赌场。

陆骘对这样的边军失望透顶,几次上言,反被军中将领针对后,终于萌生去意。

可就在他要离开前,撞见营中将军酒后欲强迫一良家女子,对方蛮横嚣张,甚至扬言要让手下也一起。他一怒之下,失手杀了此人,之后便被通缉、追捕。

据说被通缉的这段时间,他过得极不好,不仅失去一条腿,身体因中毒留下暗疾,导致后来英年早逝。身边旧随也在这期间,为了护他,一个接一个死去,最后只剩一个叫宣平的人。

之后胡人大举入侵,流民四起,大周朝廷仓惶南逃。皇帝在南逃途中下旨,允许各地自行募兵,抗击胡人和流民。

陆骘便在此时散尽家财,招募乡勇,北上抗击胡人。

起初他只有不到一千人,但一年后,李禅秀从西羌回来时,他手下已有数万兵马。后来鼎盛时期,更有近十万之众,一举收复河南河北。

李禅秀那时重整父亲旧部,同样在抵抗胡人,还一度想过招揽此人。只可惜,没等他开口,对方已经被大周的南逃小朝廷招揽。

那时的陆骘,和在东线抵抗胡人的裴椹并称是大周最后砥柱。

只可惜,这两根砥柱,大周都没有善用。

陆骘在收复河南河北后,就被朝廷猜忌,不久便因旧疾复发,英年早逝。他手下的军队很快也被朝廷接收,只有一个叫宣平的大将,拒绝了朝廷给的官职,按陆骘遗愿,将他烧成骨灰,带回北地。

说起来,在李禅秀那场梦中,东线的裴椹一直与陆骘政见不和。但在陆骘死后,裴椹却给他写了悼词,还派人帮宣平护送骨灰回北地。

李禅秀在梦中虽与陆骘没什么往来,但却见过对方一面,所以方才只看一眼,他便认出对方。

梦中的他后来也有听闻,据说陆骘在被通缉的那段时间,曾一度落草为寇,腿也是在那时失去的,想必就是这段时期。

只是没想到,对方落草为寇的地方,竟是乌定山。

而李禅秀因为没像梦中那样逃离军营,反而利用梦境,在军中救治伤兵后,又好巧不巧,被对方手下绑来。

李禅秀暗暗思量,觉得这境遇当真巧合。

陆骘似乎也察觉他的视线,一阵低咳后,忽然抬头看向他,目光锐利,带着一分探究:“这位姑娘一直看着在下,可是……认得在下?”

话音方落,房间内的几人顿时都紧张起来,应该与陆骘正被通缉有关。

旁边正帮胡郎中解绳子的宣平动作也一顿,紧张望向李禅秀。

李禅秀眼睫微垂,避开众人视线,道:“并非认识,只是……你们找错人了。”

房间内众人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

陆骘最先明白,道:“哦,姑娘的意思是,你才是那位神医?”

“神医不敢当。”李禅秀回答,“但你们要找的是给人缝肠子的郎中的话,那的确是我。”

“咚!”

宣平一时愣住,抓着胡郎中的手陡然松开,害得胡郎中猝不及防,摔了个跟头。胡郎中愣是没敢吭声。

其他人也都呆住。

什么?神医不是旁边那位一看就行医经验丰富的老者,而是眼前这个……很年轻的小姑娘?

宣平回神后,赶忙帮他解绑,可想到他是女子,又有些束手束脚,一边解绳,一边口中念道:“得罪,得罪。”

也不知他绑人时,怎么没不好意思。

绳索被解开后,李禅秀活动一会儿手腕,不发麻后,又俯身扶起胡郎中,把对方身上已经解了一半的绳子摘掉。

胡郎中仍战战兢兢,小声问道:“你看到他的伤了吗?确定能救?”

李禅秀垂着眼睑,低声道:“还没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