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春雨下个不停,顾瑾玉的这支军队中有六成步兵,正常日行四十里左右,从长洛前往顾平瀚所在的西平城约有一千四百里,紧赶慢赶也要一月去,细密春雨下,行速略有减缓。

顾小灯也能感觉到马车放缓,车里闷久了气短目眩,阴影作祟,于是在吴嗔那求教完之后,不时也会钻出来,挪到车前透透气。

顾瑾玉白天行军路上不时就会跑到他周遭来,或骑着北望围着马车转,或直接放北望独自跑,自己过来当顾小灯的车夫。

“麻烦精。”顾小灯见他来就哼一声,心里默默补上两句可怜鬼、倒霉蛋。

车轮和马蹄声滚滚,顾小灯便只和他说些不涉及机密的闲话:“大将军,你没有正经事要做么?好几万人的军队,你不是得忙得脚不沾地吗?”

“我现在是车夫。”顾瑾玉受用地牵着马绳驱车,有问必答,“不用的,周围多的是帮手,没必要事必躬亲,我喜欢偷懒。”

顾小灯脱口而出:“偷懒就去休息啊,你这窟窿一样的身体。”

顾瑾玉看他一眼,薄唇扬了扬,只笑不说话了。

顾小灯看他两眼,想起顾瑾玉少年时总是露出那种虚假的标准微笑,那时一看他笑就觉得违和。人的表情很能传达信息,十几岁的顾瑾玉的微笑不会,那时他的笑就像禁步的纹路,研究了也只会浪费顾小灯的时间。

现在略有不同,顾瑾玉又伤又疯,笑时是明晃晃的“我很开心”,哭时是不掩饰的“我真该死”,竟然好像比从前正常一些。

顾小灯这么一咂摸,分不清顾瑾玉是从前艰辛还是现在难捱。

他安静下来,顾瑾玉很快就主动攀谈:“我记得七里外有一条小溪,等我们赶到那里时,正是午饭休憩的时候,小灯要是觉得旅程无趣,那要去看看吗?那溪水不深,这时节仍冷,你不要下水,不过可以牵小配去,它会游泳,游得很好,你在岸上看着它,它会更高兴。”

马车前轮碾过一处不太平稳的小坑,顾瑾玉的话顿了顿,额前碎发垂下几缕,掩住了眼里的涌动:“我也是。”

顾小灯摸摸耳垂,欲言又止地斜他几眼:“有什么话直接说,不要拐着弯,你是说小配还是说你自己?暗戳戳地装模作样,委婉曲折,跟以前一样七拐八绕的,听得我脑壳疼,要不是念着你身体和救我一命的恩,我现在就不理你了。”

顾小灯说话的腔调大多时候是软绵绵的,便是故作脆生生的凶巴巴,落在顾瑾玉耳朵里也是温软的可爱,只是一句“我不理你”的惩罚太有杀伤力,一时让顾瑾玉僵住。

顾瑾玉有强烈的不安和不配感,也许是源于他自小被训作工具一样胡乱生长。旁人待他,只能采用更两极的态度待他,才能让他体悟到非工具的为人感情,要么对他极好极好,要么对他极坏极坏,让他尝到浓烈的对待,比如深爱,比如深恨。

顾小灯还放不下芥蒂,做不到彻底善待他,也无法违逆本心故意折磨他,便只好在嘴上凝聚起气势,凶一凶他,吓一吓他。

顾瑾玉摇摇欲坠,痛并享受着。

毕竟对他而言,最恐怖的不是顾小灯恨他,而是顾小灯彻底无视他,远走高飞,再也不给他一个眼神。

那他就真的万念俱灰地去跳河了。

在他心里,他甚至恨不得顾小灯切实伤害他,因为他知道,顾小灯要是伤了他,就一定会亲自监督着,紧盯着他愈合和康复的过程。

他脑子有些抽,于是情急之下说了一句直白话:“我就是想陪你开心,天地都是我朝你示爱的工具。”

顾小灯懵住,眼睛瞪得滚圆,小木偶一样僵硬地扭过脖子去看顾瑾玉,这厮还一脸认真地驱着车,好像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

顾小灯结巴起来:“你、你……”

顾瑾玉后知后觉,从脖子往上到耳廓再到侧脸一点点变红,他把车赶得歪了些,强行绷着冷静,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待在顾小灯身边。

半晌,顾瑾玉的胳膊迎来了一个小拳头。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滚!我自己来赶车。”

“不滚……我就要当车夫。”

于是车夫迎来了一路不轻不重的小拳击打。

车夫感到很幸福。

*

午时,顾小灯还是牵着小配跑到了顾瑾玉口中的那条清澈小溪。

他只是不让他跟着,自己跑来领略大千世界的美景,偶尔脑海中想到顾瑾玉那句逾越了手足家人的话还是有些恼,也很是无奈。

被人喜欢和珍重自然是好的,但那偏偏是顾瑾玉,又偏偏是那种感情。

顾小灯心情复杂地在西边找了块圆润大石头坐下,小配不用绳套,活蹦乱跳地围着大石头一圈圈地转,转得顾小灯简直要眼冒金星。

他无人倾诉,只得抱膝坐在青石上,感清风,浴细雨,看一溪蜿蜒,清流见底,蝌蚪顺流,心情又好又唏嘘。

“小配,你说你爹为什么会喜欢你叔呢?”

小配回以热烈的汪汪汪。

顾小灯想不通,望着眼前雾蒙蒙的好景色,忽然想起不知在哪本圣贤书上看到的诗句。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顾小灯刚觉得自己既觉长梦,又知平生,就想到自己连七岁前的记忆都没有,实在不能算个清醒汉,至多是个囫囵人。

他苦恼地抓一抓头发,忍不住对狗兴叹:“要是晴哥在就好了!”

花烬从脑袋上一飞而过,小配看见小伙伴便奔跑着去追,一跃跳进溪水里,狗刨得很欢乐。

顾小灯心有所感,转头一看,见到一身单薄黑衣的顾瑾玉走过来。

顾瑾玉风一样过来,拉住了顾小灯跳下青石欲往溪去的衣袖:“小灯,斥候来报,前方城镇的护城河因水库坏闸而暴涨,淹乱了半片营地,日落前赶到那儿也没有营地可宿,今夜我们就在此地扎营即可,明日再全速赶行程。”

顾小灯被烫着了一样拍开他的手:“哦!”

顾瑾玉低头看他,眉眼拢着温情:“你别生气,你喜欢吃鱼吗?我到溪里去给你抓两条鱼好不好?正巧下午有时间了。还记得吗,你刚进广泽书院的那一年,我因公事而去了外州,到了顾平瀚的军营去办事,那时我就经过这里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外出见过的小溪,那时也在这里宿的营,我亲手抓了几尾鱼,一直记得那个味道。”

他向顾小灯分享过往不多的好红尘,说罢便直接挽袖下水去,即便周围有狗刨捣乱的小配,他依然麻利地抓上了四条春肥野鱼。

顾小灯在岸上瞪圆眼睛,没等多久,就见鱼在岸上拍,小配跳上来甩动皮毛上的水,而顾瑾玉挽袖露着疤痕遍布的精壮胳膊,身上不见湿多少,水下雾里来,少见的热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