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姚云正在祀神庙因闹腾而被捆上铁锁时,顾瑾玉身上也是铁索伺候,被铐在千机楼的禁地之一黄泉核里。

团圆节当天,姚云晖邀请他前往驱动千机楼运转的水脉下观看,群山之间的万顷川在人力的极致智慧下,从一条奔腾的水龙被驯服成二十八匹柔顺的水绸。支撑这巨型水坝的二十八道金属骨架蜿蜒汇合到同一处,组成一处壮丽恢宏的机械心脏建筑,地名为黄泉核。

姚云晖带顾瑾玉目览禁地,在金属的辉映下与他历数先祖的事迹。百年前晋国倾举国之力东征云国,云国败降,不过二十年,地图上的云字就被徐徐擦拭完毕。

但亡国与复国的宏大主题在顾瑾玉耳朵里就像风化的老鼠干。

姚云晖邀请他一同代晋而立,问他为何不反时,就像在问他要不要品尝这串从泥地里抠出来的干瘪鼠干。

顾瑾玉连虚与委蛇都懒得:“代不了。”

姚云晖只道可以:“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瑾玉,你在北境和晋国都都有军队,加之西境此处,倘若今年起事,两年之内,我们绝对能把高鸣乾扶上帝位做傀儡。”

顾瑾玉无动于衷地听了半天。

姚云晖对他一直礼遇,见他油盐不进,大抵耐心也忍到了底:“你不姓顾,你本姓云,做了晋国走狗二十年,还做不够?就这么忠于晋国贼人?”

顾瑾玉不敢当,也不屑为。

杀人不过头点地,乱国要杀百兆颅,他没有太平心,但他对乱世也没有兴趣。

顾小灯有时候喜欢亲亲热热地骂他是麻烦精,但他其实最讨厌麻烦。在这世上活出一百,其中就要伴随九十九种麻烦,顾小灯是例外的一。

文道谈不拢便是论武道,不然就是诡道,一列褐衣死士从黄泉核的阴影里出现,顾瑾玉直觉有异人,放眼望去,看到一群褐衣背后还有一个着黑的高大男人。

看到那男人的脸时,顾瑾玉感到一种意料之中的麻木。

他知道姚云晖这种饱含扭曲恶趣味的畜生,就乐于在所谓的世俗团圆节里,让所谓的分别多年的父子相逢。

那高大的黑衣男人用一种稍显生硬的步伐走来,面容不见沧桑,只有凝固的年轻样貌,但脸色泛青,双眼无眼白,气息极其微弱,不太像活人,像个塞了稻草缝起来的假人,胸膛前还戴着一串骨链,挂着一整只森白的手骨。

姚云晖朝黑衣人走去,看着那串骨链,认真地和顾瑾玉介绍:“这就是你父亲,我的好大哥,云暹。”

他走到人偶一样的云暹身边,小心拿起他戴在胸膛前的手骨,用那特别处理过的手骨和顾瑾玉轻轻挥手:“这是你母亲的手,和你爹娘打个招呼吧,庆贺你们一家三口的久别重逢。”

顾瑾玉双眼漆黑,冷静得毫无波动:“他是一具能走的死尸?”

“当然不是,你父亲还活得好好的。”姚云晖不喜顾瑾玉的反应,他把手骨妥帖地放下,目光流连不去,“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从前做了不利千机楼的事,我的父辈们因此想对他略加惩戒,只是惩戒得过头了,把他毒成了这个无知无觉的兵器样。但如此也好,我们需要的就是个唯命是从的兵器。”

姚云晖用右手在云暹面前比了三个简单的手势,云暹像黄泉核的机械一样顺应每个齿轮的转动,一步一步朝顾瑾玉走来,纯黑的瞳孔毫无活气。

“大哥变成这样已有十五年,他一直在这镇守黄泉核,这些年一板一眼地教导出了众多一等死士,为千机楼的武库充实了大批的人形兵器。”姚云晖面无表情,“团圆佳节,就请大哥替千机楼再奉献一把好兵器,以赎其罪吧。”

混战到最后,顾瑾玉在铁索声里抬头,看到云暹走到眼前,从怀里慢慢掏出一个金光璀璨的东西,叮的一声,顾瑾玉眼前就垂下了一枚溢着浓烟的金缕球。

*

在姚云晖的监督下,顾瑾玉沐了七天的烟毒。置身在浓稠的毒雾里时,即便身体里有张等晴的解毒药和吴嗔的各种蛊虫配合着抵御,顾瑾玉还是没完没了地产生幻觉,在脑海里屠无穷无尽的人。

早已淡化的少时记忆变得清晰可见,恨意从天边铺陈到海角,手里的刀剖出的心脏从西境延伸到南境再扩展到长洛,熟识的皇宫贵胄,陌生的老弱病残,全都组成了幻觉里的血川。

顾瑾玉分不清这幻觉持续了多久,直到某一瞬,血流成河里,他看到血川上漂着一叶扁舟,眼睛睁得圆溜溜的顾小灯宛在水中央。

他看起来很惊悸,顾瑾玉满脑子恶劣的东西,只想让他受更大的恐惧,于是踩过脚下遍地的头颅朝他而去,蹚过血水,抓住他所在的一叶扁舟,爬上去,再骑上去。

顾小灯抓着小舟的边沿可怜兮兮地承受他的强做,小舟又颤又颠,撞出了不绝的涟漪,血河上因着顾小灯千回百转的浅吟深喘哭饶,突兀地开出了一片又一片桃花。

顾瑾玉弄得昏天黑地,弄到他哭劈嗓子,又捞起他边剥边啃,吻到他濒临窒息时才松开,正要提起他的膝继续深进,却发现怀里的顾小灯变成了十二岁的模样。他一愣,低头看自己,竟也是十二时的模样。

猩红广阔的天地忽然变成了一个逼仄黑暗的禁闭塔,顾瑾玉怀里空空如也,便不住朝四周的高墙撞击,撞了半天,高墙骤然瓦解,他扑通一声,坠入池水里。

顾瑾玉猝然睁开双眼,一醒发现自己真在水里,且水的颜色正是泛红的,惹得他分不清是幻是实。

背后忽然有啾啾声,他转头看去,看到池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小孩怒张鼻孔,阴沉沉地看着他,脸上依稀有顾如慧和高鸣乾的影子。

顾瑾玉比他阴沉百千倍。

于是他一动,小孩的脸上就浮现出莫大的惊慌,非常明显地见了鬼,转头迅猛地狂跑了。

顾瑾玉:“……”

他无言地从水里起身,一起身便发觉自己提不起内力,通身都充斥着一种飘飘然的迷幻感,渴得无法言说,虚弱,但强烈地想日顾小灯一顿。

顾瑾玉更无言了,木着脸涉水到岸边,青筋毕露的手撑在岸上,恨不能徒手掘地三尺,挖出一点解渴的毒。

这池子深浅不过及他腰腹,方圆只有丈余,周遭是嶙峋耸立的天然石壁,阻隔出了一片切割过的迷宫天地。

顾瑾玉竖起耳朵听四方,没有听到一丝金属声,风声里传来脚步,他抬眼,看到云暹提着那个逃跑的小孩僵硬地走了过来。

姚云晖说他是无知无觉,云暹那纯黑无白的瞳孔确实依然死气沉沉,顾瑾玉冷眼看着,试图让他身上找出一丝清明的活人气息,但很可惜,他比沦为真傀儡的顾平瀚更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