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不如待我回去另画一幅,把能想到的全画上,生死俱在,芳腥皆有。关公子自然也册,我定会尽量还原你昔年不毁的相貌。”

苏明雅这么说着,避开了关云霁的拱火,反倒戳了他的痛点,让关云霁脸黑赛石炭。

顾小灯却不是那么想看到一幅群像画,也许他们都想回到广泽书院还在的时期,除了他。他无言以对,任他们自损八百地拌嘴,不到一会,周遭陷入怅惘。

小插曲一翻而过,男人们该敌视的时候仍然剑拔弩张,顾小灯调解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他也发现当他顶着自己原本的脸说话时,男人们明显听话得多。

只是顾瑾玉私下照样狗里狗气,有时黏糊得仿佛把尾巴摇上天,有时又进笼子般画地为牢,森红的眼睛望过来,淋了秋雨一样潮湿。

安然几天,转眼重阳节,顾瑾玉离去之前,顾小灯拉着他的手不住叮嘱小心棠棣阁,顾瑾玉便看了他脸上愈发明显的淤青半天,窗外雨下得肃杀,他热腾腾地抱了他好一会,以至于他一离去,顾小灯便觉得霜寒逼人。

顾瑾玉走了半时辰,吴嗔便来了,一下子冲淡了他的孤寒感,顾小灯还没见过干呕仙人这么没有仙气的时候,吴嗔顶着乌青眼圈,一副被俗务榨了大半的样子,人虽倦精神却不错,见了顾小灯便笑。

“先生!好久不见!”

“那是,我怎么觉得有几年没见过小公子了?”吴嗔笑着指指他的脸,“这是怎么的?哪个蠢货辣手摧花啊,这么狠心,是磕毒了?还是戒过毒了,这么忍心下得去手?”

顾小灯摸摸脸也笑:“小事,不提也罢,先生近来还好吗?”

吴嗔打了个老大的哈欠:“你看我,看起来好像不太好,实则是一点也不好,我对我自己大开眼界了,不曾想我能有一个人当一个师使的本事。小公子呢?怎么不乘着楼船玩,一声不响地来这呢,甜头不吃吃苦头。”

顾小灯感觉他其实就是在说自己,笑道:“突然不想置身事外地虚度,先生呢?之前常听您说千机楼是师门的心腹大患,现在有好转不?”

吴嗔振臂伸懒腰,毫不见外地一边打太极舒展四肢一边聊天:“大概有的吧,我粗略看了一下,这里的人都受毒操控,我和他们斗法呢。我可是忍着干呕每天不停地放蛊虫,试试看能不能消解那些人身上的毒术,抢一下他们的控制权,中毒浅些的还是可以的,需要一些时间,至于中毒太深的就难了。”

顾小灯有想问的东西,但吴嗔大概憋了一个多月闷得慌,滔滔不绝:“不来这之前,我只当千机楼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邪派,好比阴沟里的老鼠,翻不起风浪。来了之后发现,我的师门充其量只是个云集奇人异士的小门派,千机楼已然规模宏大得成了个领袖机构,号召力非凡。”

“这种特强的凝聚力,我看来看去,大概类似北境一派的将士对顾瑾玉的服从,顾瑾玉稍有控制不好,立地就是乱臣贼子,千机楼就相当于上百个顾瑾玉的集合体,处理起来可真是棘手。”

“我初来乍到时,十个人朝我传教,我当是戏言,紧接是百人,我当狂言,很快又是千人,这下可快成谏言了。都说三人成虎,这都多少只虎了?麻烦,真是麻烦。”

顾小灯听了半晌的抱怨,吴嗔有时妙语连珠,把冷酷的现状描述得极尽幽默,几次逗得他忍不住莞尔。待笑了好几次,他自忖不妥,揩揩鼻子问起了顾平瀚。

吴嗔成就感十足:“说到顾世子,当夜情形,也就是我身怀异术,否则以顾世子当时情势,神仙来了都得劝他入土为安三炷香,只有区区不才我能让他诈尸。”

“世子哥如今算是……还活着吗?”

“自然不算,定格了。”吴嗔摊手,“死前他大约保留了六分神智,随着时间推移损耗越多,神智逐渐归于零,到那时便算是彻底行尸走肉。”

“这个推移的时间大概有多久?”

“短则三五年,长则几十年,看他的身体损耗程度和蛊虫品类,我会尽量培育一些灵敏且长命的蛊预备给他,能维持几时就到几时。”

顾小灯忍不住想,等张等晴知道这些,他哥不知会如何难过。

吴嗔又笑道:“我看顾将军死前的反应,唯一记挂的就是张谷主,也许到他湮灭前的最后一刻时,他记住的也只是张谷主。”

顾小灯瞪大眼睛,不知怎的,眼泪倏忽掉落出来。

吴嗔观察了一会他的反应,满意地凑近了轻声道:“小公子,我想你心里还是会记挂血脉相连的亲人的。正巧你有一个无辜的亲属流落在这里,此事顾家其他人都不想让你知道,顾瑾玉也警告过我休要多嘴,但是呢,你的亲属也是皇室血脉,我师门的要旨之一就是不坐视无辜皇室受戕害,所以,别的不提,你能不能劝告顾瑾玉将来别杀他?”

顾小灯有些茫然:“哪个亲属?”

“你二姐同上代二皇子的孩子,小孩此时就在千机楼的不知名处。”

顾小灯震惊得无以复加:“我二姐和高鸣乾?!”

吴嗔点头,慢悠悠地逐字说道:“算算年岁,那孩子如今七岁,是千机楼的新药人。小公子,你和你的这个小外甥格外有缘,不知道当你看到他的时候,会不会有种遇见了年幼时的自己的错觉。”

顾小灯的反应比吴嗔想的剧烈,他好似被空气四面八方地猛蛰,身体一颤往后倒,从椅子上摔到了地面。

顾小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哪里愿意遇见年幼的自己。

与这相比,他情愿倒回一百遍广泽书院。

*

顾瑾玉一不在,顾小灯的安全感又消失了大半,他也无从知晓顾瑾玉会在棠棣阁中经历什么,只能尽量镇定地等待,等他回来再将心事吐露,互为慰藉,再如之前动物取暖一样互倚。

谁知这一等就是五天。

顾小灯愁得通宵失眠,九月十四这天晚上的夜雨格外喧嚣,隐隐有入了冬的架势,他裹着被子蜷在靠墙的床里,胡思乱想地琢磨,再等两天,就两天,顾瑾玉再出不来,他就……

更深霜重,寒气蔓延进来时,他埋在膝盖上不曾察觉,直到头发忽然被揪住,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悄无声息回来的顾瑾玉粗鲁地一把拽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