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视如陌路
回家路上,纪明遥一直在思考,她是否有遗漏之处,她今日还能再做什么。
上折、弹劾等事,可以放心交给大哥和崔珏。细节证据也由崔珏调查,或许比她自己做还更好,——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全然冷静。
有皇后娘娘相助,皇帝的心意当也不成问题。
理国公府未与安国公、齐国侯等人共同支持六皇子,温家和纪家已然情分不存,只剩温夫人与纪明达两条纽带。
但只要安国公本人不愿,这对母女不可能劝动他舍出己身,陷进温家这团泥淖。
安国公,还对姚姨娘的死怀恨在心啊。
他恨她这“不懂事的二女儿”,难道就不恨温夫人和理国公府?只不过,从前碍于权势、体面、人脉,碍于温夫人对他还有大用,他只把这份恨意与厌恶,发泄在她一个人身上而已。
毕竟,是温家强买撮弄来的绝世美人,“害”得他的爱妾嫉妒杀人,“害”得他失去了交心的爱妾,不是吗?
他绝对会这样想。
他就是这样的人。
真是……有趣。
纪明遥笑出了声。
擦干眼下,她继续思索。
张老夫人的娘家兄弟,张舅公——张尚书,应不会替理国公府张目。
但,毕竟是亲姐弟。也未知张尚书有多看重姐弟情分,是否不忍见亲姐姐受苦,会帮她保全晚年尊荣。
何夫人的娘家,广川侯府,倒似不曾远离过温家。但仅广川侯府一家之力,又能动摇什么?
除这三家之外,理国公府再无姻亲,和其余世交、祖辈旧部,不过因利往来,更会因利而散。
她几乎被嫁进温家。
不谈从小往来“外祖家”,本就对理国公府了解甚深。在婚事将成,只等定亲的一年零两个月里,她又多方探知了温家的底细。
——她曾以为,她会在理国公府,找到娘的过往。
似乎诸事齐备,不需忧虑。
但纪明遥总觉得她还能再做些事。她不能停下。
离正月十四日早朝,还有两天零七个时辰。
人心最难预料。除了自己和可以全心信任的家人,她不能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她要做好亲身去朝会对峙的准备。
她要做好勋贵集体反扑的准备。
她要做好身败名裂、不能伸冤、牵连家人的准备。
但车外,是崔珏握住了她的手。
“大哥已在午正二刻去见苏世伯。苏世伯本便准备弹劾理国公府。”他抱起她,“所有人证,皆已令人去寻,只待结果。”
“劳累一日了,”他说,“我先送夫人午睡。”
“等夫人醒,大哥就回来了。”
他似是在与她商议,又似是已经决定了,必要她如此。
疲乏一瞬间全涌上来。
“那我睡了?”纪明遥便笑,“现在就睡。”
她阖上了酸胀不堪的双眼。
这一觉睡了很久。
醒来已在黄昏。
她身上的诰命礼服已被换下,发间也无装饰。她睡得通体舒泰,脑中清明。
“二爷在哪?”她先问。
“二爷正在东厢,和大爷说话呢!”青霜忙笑道,“姑娘才回家两三刻钟,大爷就回来了,说陛下令都察院上折弹劾理国公府,要亲审此案!大爷正和二爷商议折子怎么写!”
“是吗?”纪明遥不由也笑,“还有吗?”
“自然还有!”青霜扶她起身,“顾六的儿子到沈家——沈家两位化名姓李——到李家找人,被百合姐姐打晕,也关起来了。接着就看是顾六的媳妇去找,还是理国公府去找了。”
也就是说,理国公府现在还不知道。
“好啊,留给他们的时间越少越好。”纪明遥笑,“还有吗?”
“还有这个!”青霜拿来一叠纸,“这是二爷和沈家两位问出来的。”
纪明遥接过细看。
她笑容逐渐隐去。
果然,沈家当年远未到过不下去,要卖儿卖女的地步,是被理国公府威逼利诱,不敢反抗,卖掉了娘。
果然,这十八年来,沈家在扬州过得很好。
除去她见到的这两人,娘还有一个兄长,一个妹妹,都成婚生子,两家人过着衣食不愁、乃至绫罗遍体的滋润日子,往来都是乡绅富户。娘的母亲,到去年活了五十二岁,也算享足了福分。
人活七十古来稀。在这个时代,能活到五十二岁才病逝,已算寿终正寝。
纪明遥一直看到崔珏回房。、
崔珏看见了她手里是什么。
“夫人饿不饿?”但他只说,“厨上已备好晚饭。”
“饿了。”放下证词,纪明遥对他笑,“吃饭吧。”
中午不知吃了些什么在肚子里,她都忘了。
她问:“大哥回去了?”
“大哥说回去再细想一晚,明日再与苏世伯商议,后日上折。”崔珏也对她笑,“大后日,便是朝会。”
纪明遥安心用了晚饭。
饭后,她才说起沈家两个人:“他们住在后院不便,送去前院安置吧。”
“放在——”她顿了顿,“东厢房。”
前院正房,住的是明远。纪明远。
他虽这几日不在,去了理国公府,但若无沈家之事,最晚正月结束,他仍会过来上学。
“让闻书带人,把纪明远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且放着,不必送去。”纪明遥轻轻吩咐。
他不用再来了。
自有丫鬟领命办差。
到了此时,崔珏才低声问:“夫人,恨他们吗?”
“恨吗?”纪明遥也问自己。
崔珏没有明指是谁,但她清楚,他问的是沈家,而非安国公府与理国公府的人。
“恨不恨……我也说不清。”
看向暗下来的庭院,纪明遥怅然道:“我出身……国公府邸,又是与你成婚,自幼至今皆为‘肉食者’家眷,甚至,我自己就是‘肉食者’。可我也是直到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倚仗,才能正面反击理国公府。前面的十二年,都只能忍耐、佯装不知地忍耐,不敢露出丝毫怀疑,更不敢去寻找证据、确认猜想,几乎把自己都骗了过去。”
“我都如此,又怎么能要求当年失去家中支柱、只余寡母弱子的平民百姓沈家,敢反抗国公府呢。”她问。
崔珏只是抱紧了她。
“可他们又真拿着我娘的三千两卖身钱,过了十八年富足日子。”纪明遥抓住他的手指,“我娘被理国府毒打时,他们在买房置地、安家立业;我娘被人谋害致死时,他们在安闲享乐、绫罗加身、欢喜成婚、生儿育女、广交亲友,一直乐到今天!”
“临死之前才愧疚想起我娘,早干什么去了?”她冷酷地说,“也不知,沈家老太太到了地下,还敢不敢叫我娘一声‘女儿’。”
她说:“这便是我真正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