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孽子(第2/2页)

谁自杀会选自焚这么痛苦的方式,童浩暗自嘀咕,瞥了眼孟朝,没说话。

孟朝没表现出任何质疑,反倒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哪一年的事了?”

“十多年了吧,”徐家栋挠挠头,“哟,徐庆利死了真快十多年啦。”

沉默良久的徐财增忽然开了口,磕磕绊绊的普通话。

“我儿是跟人学坏了,以前很乖的,读书好,又听话,孝顺——”

“阿爹,陈年往事你提他干嘛,当时庆利去了城里,还以为他会咸鱼翻生,谁知道呢——”

孟朝伸手打断两人的车轱辘话,有件事情他一定要当场问清楚。

“你怎么知道死的人是他?”他盯住徐家栋,“你亲眼见到徐庆利的尸体了吗?”

“尸体倒是有,但是烧死的嘛,黑黢黢的,烧成那个样子,怎么认哦,我是不敢看的,做噩梦。”

徐家栋皱着脸直摆手。

“要说怎么知道死的是他呢,因为他死前把手表摘下来了,那只表他很金贵的,是以前老校长送的,轻易不脱的。

“还留了个信,你们怎么叫呢,哦,遗书,对,留了封遗书,用血写在烂汗衫上,表示他是冤枉的,但是为了平息包家人的怨恨,也愿意偿命,只求放过乡亲们,别再为难大家,唉,要说这小子到最后了,还算有点良心哦。”

孟朝刚要接着发问,院门外骤然响起骂街声。

“大男人的屁股长,要你管事,一天天的嘎吱噶哦脑子不清楚——”

徐家栋的脸色登时难看下来,冲孟朝和童浩二人讪讪地笑。

“我家婆娘,她不喜欢我掺和阿爹家的事。”

他走到门边,探出脑袋去,压低声音用方言跟门外的妇人理论。

没想到妇人非但没消停,反而骂声越来越响,似是故意要让屋里人听见一般。

“你真是脑袋缺一灶火,人家躲瘟神都来不及,你还往他家贴!”

“行了行了,你先回家,我这就回来了。”

徐家栋转过身,换上一副笑脸,也换回一口普通话,

“二位警官,不好意思,我家里还有点事要处理,先走一步。”

他抬脚就迈出了门槛,紧接着,又扶着门框,回过头来。

“你们可以去村头找我,新盖的那间茅屋就是我家,等你们办完正事,咱一起喝顿酒,村里没啥好货,就是吃个新鲜。”

徐家栋走了,他带来的鲜活热闹,随着他媳妇的怒骂声,一起渐渐远去。

老屋重新荒凉起来。

窗外天色渐晚,阴晦的房间里,只剩下老人呼哧呼哧的喘息。

这个窘迫的主人失去了外援,站起身来,在贫穷的茅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找不到任何能够招待来客的东西。

最终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团纸,献宝一般捧到二人面前,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是一张旧照片,皱巴巴的,左下角印着烫金的字:

生日留念,一九九八,万年青照相馆

这是他与儿子的合影,也是他从包家的暴行中,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

上面定格着年轻时的徐财增,黑黄瘦削,可那时他的腰板还是挺直的,眼睛也还是乌漆的。

整个人僵硬地坐在照相馆的椅子上,岔开两腿,脸上的表情不自然地绷着,像是在跟谁赌气一般。

旁边站着他的儿子,那个死于烈焰的徐庆利。

那时的他也还是个少年,十来岁的样子,冲着镜头笑容腼腆,长脸,细眼,左脸一块鲜明的胎记。

孟朝接过来瞟了一眼,定住,反手递给童浩。

童浩眨眨眼。

“长得好像,”他倒吸口气,把照片凑到眼前,“特别是下巴部分,还有这薄片嘴。”

“可是——”他点点少年的左脸,“徐庆利有胎记。”

孟朝重新接过照片,冷眼观瞧。

“你别忘了,倪向东有疤。”

他忽然明白了,倪向东疤痕之下想要隐藏的究竟是什么。

但是,他还需要更加严谨的证据。

他抬眼,老人正弓着身子,颤悠悠地立在旁边,焦黄的指头指着照片上的少年。

“我儿子,好人,”他卑怯地笑笑,“他是好人的。”

孟朝心底涌上一股悲哀,倪向东的救济,徐庆利的孝顺,眼前种种谎言,也许是老人如灰烬般人生中最后一丝火光,最后一丝希望,最后一丝善意与温存。

徐财增拥有的只剩下回忆,而现在,他们要连这份回忆一起剥夺。

所谓的真相,会将他的暮年拖入彻底黑暗。

然而,孟朝别无他法,他是警察。

他有必须完成的职责。

为了曹小军,为了刘呈安,为了李清福。

“老人家,您慢点。”

他强压下情绪,扶着徐财增重新坐回板凳。

“您再给我们详细说说,您儿子徐庆利的事儿吧。”

说着,他偷偷捡了几根白发,悄无声息地揣进裤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