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烛烬(一)(第2/2页)

徐庆利顿了几秒,睃了眼在灶台前忙活的老孙头,他正在宰家里最后的一只鸡,破棉袄的胳肢窝处,外露着棉絮。

徐庆利实在不忍,一口答应了。

就这样,两人又成了工友。

搬家也是桩苦力活,但相对于工地的工作量而言,轻松得多。

这活没什么技巧门道,只要出大力就行。工钱是日结,一天天混下来,手头竟也宽裕了些,两人没事就去喝点小酒,扯扯闲天。

曹小军家,他时不时地也去,吴细妹并不多说什么,虽冷淡,却也算礼数周全。

意外的是,曹天保倒是很喜欢他。

这孩子的命是钱堆出来的,身子骨好好坏坏,所以小军要打几份工,吴细妹也是。夫妻俩忙不过来的时候,徐庆利就帮着去接接送送,偶尔也做做饭,辅导下功课。

毕竟以前是语文老师,闲着无事也爱看看书,一肚子的奇闻异事,总能变着花样地逗天保开心。

也正是他对天保的耐性,也吴细妹渐渐宽了心。

有次她回来,屋里只点着一盏书桌灯。

徐庆利弓着腰,侧着身,正跟天保挤在书桌前,小声嘀咕着什么,天宝啃着笔,咯咯直乐。

她悄步过去,发现他在教天保写作文,粗大的手指比着稿纸上的小绿格子,柔声细气地讲。旁边的草纸上,落着一行行的字,似是他自己写的诗。

那是一手娟秀的字体,全然不似印象中的倪向东。

他发现了她,回过身来,窘迫地站起身。

“嫂子回来了。”

她还不是很习惯这个称呼,扯扯嘴角,装出一个笑。

“字不错。”

“哈,这算什么,我以前是语文老师,板书更好——”

话一脱口,两人都愣住。

“你以前是老师?”

“唔。”

“你真的——”

她停住,对于他的往事,她并不十分好奇。

如今也想明白了,无论这人的名字是真是假,无论他与真正的倪向东究竟认不认识,只要不挑事端,只要碍不到一家三口的安稳日子,那剩下的,便随他去吧,爱叫什么叫什么,刨根问底对谁都没好处。

她抬手拍了拍天保,嘱咐了两句,转身出去了。

自那以后,吴细妹对徐庆利的态度日渐好了起来,常邀请他来家里吃饭,给小军买衣裳时,也总帮他捎一件,家里炖肉添菜的,也老是打包一份给他送去。

他的日子,随着转年的春天,一点点生动鲜活起来。

他跟曹小军决定单干,两人凑钱买了辆三轮车,挂着牌子,竖起喇叭,沿街一圈圈地转悠,接一些附近的小活,因着价格低,事也少,干起活来手脚干净,慢慢有了起色。

为了方便出工,他在曹小军家附近租了间小屋,两家的往来也越来越多,逢年过节,四个异乡人便凑在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家人般亲昵。

他第一次吃生日蛋糕,也是在曹小军家。

那天正吃着饭,突然灭了灯,徐庆利正纳闷,就见着曹天保捧着个小蛋糕走出来。

“叔叔,生日快乐!”

曹小军一家子拍着巴掌,唱着走调的生日歌,情真意切。

橙黄色的烛火跃动,映出三张金灿灿的笑脸,照进他的眼底。

徐庆利盯着那点光发愣。

在他混沌黑暗的三十多年人生,这家人就像是面前的烛火,纤细,微弱,只能照亮一小方,只能给予片刻的温暖,但对他来说,足够了,已然足够了。

第一次有人为他的出生欢呼。

第一次有人为他的快乐筹谋。

他的人生总是伴着泪与血,他今天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生也有值得庆贺的事情。

他笑着笑着,泪就落下来了。

“叔叔,许愿啊,”天保催促着他,“怎么还哭啦?”

他有些难为情,孩子般的捂住脸,扭曲的伤疤躲在粗糙的大手后面。

“哪个哭了哦,我只是让烟迷了眼。”

“许愿,快许愿,”天保跺着脚撒娇,“我等着要吃蛋糕哩。”

“你这孩子,”吴细妹笑着嗔怪,“就敢冲你倪叔叔来劲。”

“许呗,”曹小军面庞也红红的,胳膊肘怼怼他,“别矫情了,赶紧的,反正又不花钱,你爱许几个就许几个。”

徐庆利不好意思地擤去鼻涕,又在裤子上擦擦手,然后虔诚地双手合十,真心实意地向上苍祷告。

他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那个愿望,生怕老天爷听错了,末了,缓缓睁开眼睛。

“许完了?”

“唔。”

“吹蜡烛。”

他盯着金色的火苗,心底有些不舍,可还是呼出了一口气。

烛火忽闪了两下,灭了。

四张笑脸,重又被黑暗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