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橄榄坝也不太平。
东文接到孙骁电话后,摔了手上的茶杯,喘着气把西美骂得狗血淋头,转头又把北武也骂了一顿。卢佳劝了几句,他把卢佳也给骂了。一屋人便都没了声音。
北武给景生打完电话,出去蹲在田边抽烟。
几只云雀叽叽喳喳地在菜地里觅食,一只蜗牛慢吞吞地爬着,红色的蚯蚓不知怎么断了半截身子,扭动着缓缓游过一个隆起的泥堆。孩子们做的迷你稻草人帽子被风吹歪了,两根空袖子荡啊荡,一根木棍做的腿伶仃插在土里,一群红蚂蚁忙忙碌碌地上上下下。江对面的青山在三月的晨光里拢了一条烟霭腰带,薄薄的云纱缓缓游动,看久了有种云没动山没动人在动的错觉。一只大番鹊从篱笆外的灌木丛中腾地飞走了,黑长的尾巴在云间拉出一道残影。
顾念贴心地拖了两张小板凳来:“爸爸,你坐。”
北武笑着接过板凳:“谢谢宝宝。”
“我来和爸爸谈谈话。”顾念一脸严肃。
“哦,欢迎。”北武心里一团火慢慢消融下来,不禁对着儿子又笑了笑。
顾念小眉头一皱:“爸爸不要抽烟,认真谈话。”
北武把烟按在泥里捻熄了:“可以了吗?”
顾念满意地点点头,想了一想,才轻声问:“大伯伯怪爸爸没有去找小弟弟,没有把嬢嬢和弟弟带来我们家,对吗?”
北武点点头:“嗯,你也怪过,你和大伯伯想到一起去了。你们是对的,爸爸错了。”
顾念澄清的眼神一霎不霎地看着父亲,忽然一垂眸,叹了口长气:“唉——”
北武被逗笑了:“你叹什么气?”
顾念却说:“格格其实很喜欢很喜欢吃排骨,但妈妈问她要不要吃,她总是说不要——她不好意思要。”
“每次吃排骨的时候,我和大龙就说,‘啊,太麻烦了,我们不喜欢啃骨头’,格格就说‘那你们给我,我帮你们吃’。”顾念认真地问北武,“妈妈说人有时候会说不出真心想要什么,对不对?”
“是的。”北武有点意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儿子肉肉的腮帮子。
“爸爸没有错,”顾念眨了眨眼,“我想要什么就要说出来,我不说你和妈妈就不知道,藏在心里不好。嬢嬢不说她要来,你就不知道,你以为她不想来,我们不能逼别人做她不想做的事。我去跟大伯伯说,大伯伯会明白这个道理的,你别难过了好吗?”
北武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回过头,见到善让正靠在门板上看着他们父子两个微微笑。一群孩子有的坐在门槛上,有的眼巴巴地拿着玩具等顾念一起玩,有的抱着善让的腿冲着他们做鬼脸。
顾念回过头,大声说:“妈妈,你也别难过,你也没做错事情,大伯伯没有骂你。”
北武霍地站起身,一把抄起儿子横着架在肩头唰唰地转了个三百六十度。
顾念嗷地尖叫起来,孩子们立刻冲了出去。
“我也要!”
“虎头爸爸,转我,转我!”
顾北武抱起格格,笑着问善让:“虎头现在了不得啊,长句子一句一句的说得这么顺溜,你怎么教的?周老师,结棍啊侬。”
顾东文站在窗口,看着田边一家三口的背影,一声不响。
“打针了。”卢佳柔声喊他。
打完止痛针,顾东文看着手边的中药碗,低声骂了句“册那”。
卢佳默默接过空碗。
顾东文眼风扫过她的手:“刚刚——对勿起了啊。”
卢佳看了他一眼,丢给他一块手帕:“揩揩嘴巴。”
顾东文擦了擦嘴,中药药汁把天蓝色格子手帕染上了一小块淡褐色。
“这句对不起,你该跟北武说才是。换了你,你能把西美打晕了扛回上海伐?你两个阿妹的脾气你自己不清楚?再说你们一家兄弟姊妹四个,谁听得进人一句劝了?一个妈生的,一色一样。”
顾东文接过西药一把吞:“骂都骂了还能怎么样。”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出去掰了两根熟香蕉。
孩子们开始上课了,北武在墙边的长条木桌上看文件。
东文踱到北武身后,伸脚踹了踹板凳。
北武还没来得及转身,顾念已经跑了过来:“大伯伯!”
“嗯,我来叫你爸吃香蕉。”顾东文把香蕉丢进北武怀里,背着手回屋里去了。
“大伯伯在跟爸爸说对不起呢。”顾念笑嘻嘻地就着北武的手咬了一大口香蕉。
北武和善让相视而笑。
——
隔山隔水千万里外,同一片天空下的西美在广州已经筋疲力尽。她没想到自己只是再生了个孩子,体力就差了这许多,抱着孙平走不上一里路,腰就跟断了似的,哪怕孩子交到邹嫂手里,她也走不了多远,腰疼背疼,站着疼,坐久了也疼,只有躺着才好些,左手手腕也疼,疼到根本抬不起来,奶瓶都拿不了,但再过一个礼拜就是孙平去中山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做修复手术的日子,所以再苦再累也只能撑着。
医院是小关介绍的,人情关系曲里拐弯,主刀医生是她一个远房表哥大学同学的老师,个子不高,为人却十分正统严肃。西美脸皮薄,见了两次医生,红包都没送得出去。保姆张阿姨恨不得帮她掏出来直接塞医生白大褂里。
孙平还没到六个月,如孙骁所言,寄养的人家的确没亏待她,老太太和媳妇加上张保姆,三个女人尽心尽力地喂养一个小毛头,他一顿虽然只能吃上二三十毫升的奶,但一天喂十几顿,居然把他拱到了十二斤。张保姆居功至伟,她临走带上了西美买的一本日本人的育儿百科,还有两瓶替孙平消疹子的麻油,所以西美见到儿子时,除了心酸还有点怅然,儿子并不想念她,看不出有任何“离开妈妈”的痛苦。张保姆心直口快:“平平一上车就睡觉,醒了给一瓶盖奶,接着睡,屎都是到了这儿才拉的,别提有多乖了。一看见表姑奶奶就笑——”偏偏孙平回到西美怀里就大哭,绷直了小身子乱挣扎,晃悠着还带着疹子疤痕的光脑袋找老太太她们。西美心都碎了,孩子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呢,给奶就是娘?这才离了她两个多月啊,她之前的没日没夜,后来的连日连夜,在孩子心里什么也不算。
老太太家的男人都出去上班挣钱了,两个农村妇女对西美本来就心虚内疚,一见她来的派头,身后跟着司机和轿车,再听西美说是特意来接孩子回北京做手术的,虽然有些疑心,却也不敢说什么,再有张保姆出去了一趟后回来就开始爽利地收拾她和孩子的衣物,一口一声“部长老来得子,舍不得得很呢,想哦,怎么可能不想?天天想死了,嗐。医生说了得赶紧手术,做好手术就和别人家孩子一样,正常了。部长不同意能派司机送顾老师来接?”因此虽然依依不舍,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顾西美带着保姆和孙平上了红旗轿车扬长而去。等隔了好几天接到周秘书例行汇来的钱,两婆媳琢磨着觉得不对劲,才去镇上拍了个电报给孙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