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两眼盯住了闻嬷嬷,她问:“是谁?谁还活着?”
闻嬷嬷道:“二爷的哥儿,今安。”
“今安……”她喃喃念叨着,这个名字在心头碾过千百遍,几乎要把她的心给碾碎了。
许家的子弟,成婚都很晚,当年只有大哥哥和二哥哥成了亲。大哥哥的儿子叫令安,那时也才三四岁而已,至于今安,是个才落地不多久的奶娃娃,晚上老是哭闹,她母亲和二嫂想尽了法子,又是吃药,又是满大街张贴夜啼郎的符咒,最后也不知是哪一项起了效果,孩子才止住了哭。
那天她去大圣安寺进香,她母亲嘱咐她,千万替侄儿在佛前求个平安符,她回到金鱼胡同的时候,怀里就揣着那张符。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没赶上见家里人最后一面,锦衣卫杀人,连那么小的令安都没有放过。她是亲眼目睹那小小的尸体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的,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心痛如刀绞。
但仔细回忆今安,确实当时没见着踪迹,也许老天爷真的开恩,给许家留了后,于是忙问闻嬷嬷:“你是怎么知道今安还活着的?你快仔细同我说说,孩子现在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闻嬷嬷安抚住了她,切切地说:“姑娘先别着急,听我慢慢和您说。早前咱们不是走散了吗,我流落到了徽州,在一个商户人家家里做粗使。那个商户人家,原本是在京城做酿酒买卖的,澄清坊那一大片全是他家供应,连十王府和诸王馆平时宴请,也都是他们给送的酒水。那些送酒的和水三儿一样,奔波起来没白天没黑夜,胡同里的事儿,没有一桩能瞒住他们。有一回我和人闲谈,说起金鱼胡同大火,没想到里头有个人,那晚上正好路过校尉营,咱们家遭难的经过,他全看在眼里了。”闻嬷嬷说着顿了顿,喘上一口气又道,“那时候胡同里全是锦衣卫,他不敢过去,就躲在一颗老槐树后头偷瞧。起先还听见府里有哭喊声,后来渐渐没了动静,没过多会儿后院起了火,有个锦衣卫从角门上出来,手里提溜着一只酒瓮。他起先还闹不明白,锦衣卫不抢金银字画,搬酒瓮做什么。可那锦衣卫从老槐树跟前走过时,酒瓮里头传出了奶娃娃的哭声……姑娘,咱们阖家只有今哥儿刚落地没几天,能装进那瓮里头去,您说不是今哥儿,还能是谁?”
如约早就听得泪流满面,她一直不敢设想当初的情景,今天听闻嬷嬷描述,仿佛那些残忍的过往,又在眼前重演了一遍。
她心口疼,疼得倒不上来气儿,这血淋淋的灭门惨祸,叫她怎么能不耿耿于怀!可是眼下要追究的,是今安的下落,她拽住闻嬷嬷问:“你打听明白了吗,那个锦衣卫把酒瓮搬到哪儿去了?后来是怎么处置孩子的?”
闻嬷嬷为难地摇头,“我问了,那送酒的当时吓得腿肚子转筋,唯恐锦衣卫发现他,杀他灭口,哪儿敢冒那个头!不过奴婢想着,既然孩子被带走了,想必是能活命的,要不然当时就给扔进火堆里了,做什么还要背着人提溜出来?我思来想去,定是我们老爷平时积德行善,和那个锦衣卫有交情。人家不好明着救人,给咱们家留了个后,也算成全了这份情谊,姑娘您说呢?”
如约怅然点头,复又追问:“那个送酒的伙计,现在人在哪里?我想法子见见他,看看还能不能打听出些内情来。”
闻嬷嬷道:“姑娘别费那个心了,该问的我都问了,实在没有旁的了。那家商户和十王府有来往,晋王篡位之后,吓得肝儿都碎了,唯恐被清算,连夜卷起铺盖回徽州了。奴婢是在徽州结识那家子的,要搁在京里头,就算把刀架在人家脖子上,人家也不敢提这茬。”
如约大觉失望,可惜这条路断了。但脑子又风车似的转起来,几乎不用多做考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叶鸣廊。
大火过后能在人堆儿里拽她一把,那么前一天把今安带走的,应当也是他。
她站起身,茫然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心里像架起了一盆火,烧得她坐立难安。
她该怎么办呢,要不要立时就去找叶鸣廊,向他打听明白?可她又担心,不知对方认出她没有。要是没有,或是人家压根儿不想承认,她这么一暴露,会不会引出更大的麻烦?
可是不问……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急死了。一直以为世上只剩她自己,忽然发现还有个至亲活着,这种感觉是悲恸、是狂喜、是忽然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怎么能不让她兵荒马乱。
她开始盘算,“今安要是活着,得有六岁了……六岁开蒙了,已经拜了老师,读书识字了。”
闻嬷嬷说正是呢,“不知道长得什么模样,八成和二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转而又来劝慰她,“姑娘,就算是为着今哥儿,您也要保重您自己,万事悠着点儿,千万不能冒进。您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将来他还要认回姑姑,投奔姑姑呢。”
狂乱的心到这时才逐渐安定下来,她站住脚说对,“我不是孤身一人,我还有个侄子。我得找到他,活着找到他。”
闻嬷嬷见她这么说,方才放心。低头擦了擦泪道:“许家还有个孩子,锦衣卫盘问我的时候,我死咬着没吐露,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见到姑娘,把这消息告诉姑娘。头前听姑娘说,独个儿活着没意思,可把奴婢急坏了。您千万不能这么想,故去的老爷和夫人要是知道您这么自苦,在天上也不得安宁。”
如约点了点头,“我再不会那么想了,嬷嬷不用为我担心。旁的先不去说,眼下咱们团聚了,先在这府里安顿下来,回头再张罗找今安。不过到底是在余家,一言一行千万要仔细,不能露了马脚。我照例还是魏家的姑娘,嬷嬷就不必和魏家有牵扯了,只说是回京之后结识的,家里遭灾没活路,来投奔我的,防着遇见了魏家人,不好交代。”
闻嬷嬷说是,心里既是感慨又是悲凉,心疼地打量了她再三,深深叹了口气。
以前的大姑娘啊,那是爹娘心里的宝贝,娇养到十二岁,哪经历过半点挫折。她心善、爽直、活泛,其实没什么心眼儿,她母亲总说她缺根弦儿——
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又不缺吃少喝,她懂得什么人间疾苦。
如今给催逼成了这样,人大了,心思重了,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迈,今天就得筹谋后天的事儿,多不容易!自己愿意看见她好,不想让她再冒那些风险了,这是老人儿消极的想头,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
如约呢,自是欣慰于和闻嬷嬷的重逢,让这惨淡的人世,重新恢复了一点色彩。往后就让她在上房伺候,无论如何身边有了贴心的人,再不用时时刻刻都伪装了。只是自己那些周密的计划,不会去同她说,说了徒增她的烦恼。暂时让她过阵子安稳日子,等时候差不多了,再给她准备些金银,让她回乡养老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