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安无雪呆了呆。
他全然没想到对方是这般反应。
他记得少时,他们奉命出山除魔,一同躲在狭小的山洞之中。整座山林都被浊气覆盖,夜间似有分辨不出来处的大妖鸣叫之声,一下一下地戳进人的耳朵里。
饶是安无雪已经在外历练了许久,也知道自己身为师兄应当更为稳重,可他听着那些唳叫,都整晚难以安眠。
比他还要年少的谢折风却从始至终面不改色。
分明他才是那个师兄,但不论是师长尚在的少年时,还是共同执掌两界的仙祸末期,天崩地裂都能冷着脸无波无澜地面对的那个人,都是谢折风。
他以前不觉得师弟会害怕。
可他在观叶阵中,想要给谢折风落下无情咒时,师弟的恐惧让他至今记忆尤深。
而他也不觉得出寒仙尊会有杯弓蛇影、后怕警惕之时,可现在……
他有些不自在道:“我说了不会再下咒便是不会再下。”
谢折风眸光轻闪,居然还问他:“当真?”
安无雪没好气道:“我就算修为重回当年之巅峰,傀儡印不也还在?刚才仙尊不也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抬手将我制服?怎么如今倒怕起来了?你我之间,从来都是我小心翼翼你随心所欲,你灵力无碍,我能做什么你不想的事情吗?”
他其实只需解释意图便可。
他说完,才发觉自己这番话说的,竟然是在抱怨。
他赶忙止了话语。
谢折风却问他:“师兄还有什么要骂的吗?”
安无雪:“……”
谢折风等了片刻,确认他没话说了,这才又走上前来,如刚才安无雪所说,卸下灵力护体,放开心神,等着安无雪看他识海。
“我只是想看看你心魔的情况,还有……”还有无情咒。
安无雪神识展开,触上了谢折风的识海。
识海是修士最为隐秘之地,修士双修不同于凡人之处,便是识海交融。
安无雪起先没想太多,可他的神识刚进入谢折风识海之中,便猛地想起冥海水渊的那一次双修。
他浑身一绷,神识都顿了一下。
身侧之人的气息似乎也滞了滞。
两人都寂静无声地坐着,安无雪闭着眼,却能感觉到师弟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不仅能听到那人气息愈发沉了下来,还能感受到对方识海在悄悄躁动。
他们入屋时不曾关门,深夜的飞雪随风飘入屋内,落在月色洒下的光影之中。
絮絮飞雪时不时拂过安无雪的脸颊,带来细细碎碎的冰凉之感。
像有什么东西,在帮着谢折风的目光,挠他的心。
他蓦地睁眼。
这人视线被他逮了个正着,赶忙挪开目光。
“……你不是忘了吗?”他咬牙。
这问题没头没尾,但谢折风一听便知道安无雪在问双修一事。
正是因为忘了,所以方才,谢折风才没忍住在想,双修之时,神识被他的神识包裹的师兄……会是什么样的?
他怎么能忘了呢?
此言谢折风自是不敢说,他在心中念了一遍清心咒,低声说:“师兄别生气……”
别生气什么?
谢折风不说,安无雪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谢折风的识海稍稍安静了下来,便也不再耽搁,细细探查起来。
这人神魂之上已经满是乌黑,但凡有一点意志不坚,谢折风怕是本身就能成为一个浊气之源。
居然已经这么严重了!?
他在观叶阵中,根本没看出谢折风有什么异样,还以为这人当初在击杀赵端时以分魂之法压制心魔后,心魔便没有发作。
怎么会……
他继续探查。
无情咒仍然存在,也不知是谢折风已至仙者境所以可以抵抗南鹤的仙力,还是裴千所说的……情意过浓以致咒术自然无效……
但无情咒安安静静地待着,谢折风心魔又好似冰山后的惊涛骇浪,两者之间似乎没有关联。
难道谢折风的心魔并不是无情咒导致的?
“师兄,”这人突然说,“我曾闭关八百年根除心魔,神魂情势如何,我心下清楚,不会酿成大祸,师兄放心。你……莫要皱眉了。”
安无雪缓缓睁眼。
——他皱眉了吗?
他担忧的并不仅仅是心魔,而是这无情咒的起源。
师弟天资如此高,师尊要硬生生改谢折风的道,让无情咒和浮生道根骨共存一体,其中原因还未可知。
而且,他本以为是无情咒与谢折风根骨相冲,再加上他……他的一些事情,才滋生了如此顽固的心魔。但眼下终于得了空闲细细探查,却发现并不像是这么回事。
他问谢折风:“我可以审曲问心吗?”
无情咒是曲家上一任家主封存,他还是得从曲家寻起因果。
“当然可以,”谢折风缓着语气,“师兄的名字仍在落月弟子册首页,落月千年不曾选立新的首座,师兄已经在修真界所有仙修眼中死而复生,那便还是落月峰首座。”
落月峰首座,听上去虽然只是落月弟子首位,但落月又是千万年来代代出仙尊的第一大宗,首座说是门派首座,其实也是仙门首座。
“北冥祸事,你想查什么,本就可以放手为之。”
安无雪收回神识,随口道:“不必了,我无门无派,也不是什么首座。只不过为祸之人多半和我渊源匪浅,这一次我肯定会尽我所能解决此事,但是日后……我还是不插手两界之事了。”
他不愿松口回来,谢折风面露黯然,说:“不论师兄想去哪里,落月峰子弟眼中,师兄永远是落月首座。”
安无雪无言。
谢折风又同他说:“今日是你生辰,你又为北冥费了太多心力,这几日便歇一会吧?上官了了虽然修为大跌,但我在北冥,区区几日而已,闹不出什么事情。
“城主府和落月峰要处理傀儡一事,第一城目前还在封锁搜查,几日也没办法有什么进展。师兄歇息好了,再去审曲问心也不迟。”
“……好。”
他顿了顿,问:“你是如何和修真界解释我死而复生的?”
“没有解释。”
没有解释?
安无雪轻笑一声——这倒也是。
他自己都解释不了,要是把他是傀儡之身的说法说出去,指不定还有大乱。
不如先不解释,其他人怎么猜便怎么猜。
想问的问完,他又不说话了。
困困在被窝里躲了许久,此刻终于忍不住,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头来,一双大圆眼睛眨巴眨巴地往他们两人这里看。
谢折风知道自己该走了。
他起身,又把自己的灵囊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