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谢折风斩我之时,并未将心魔那句“还是会再见”当真。

他以为那是心魔负隅顽抗的不甘之言。

他为了两全之法,以命入局,终于成功搏到了登仙的一线生机。

引动登仙雷劫之前,谢折风其实已经做好了自此神魂俱灭的准备。

那时四海万剑阵已经稳固。

照水城以安无雪和楼水鸣为阵主,琅风城以安无雪和谢折风为阵主,北冥城以安无雪和上官了了为阵主,鸣日城以安无雪和当时的鸣日城主为阵主。

四海临城的四方天柱相辅相成,涤荡浊气,再度将冥冥之中坍塌的天道撑了起来。

浊气不再随处可见,妖魔式微,各自躲回了方寸一隅,双方即便交战,也不过是大魔与渡劫仙修相战,不会似仙者交手一般惊天动地。

世间不会再有浊仙,只要修真界再出一位长生仙,致使两界生灵涂炭的浊仙之祸便会就此终结。

因此谢折风被全天下寄予了厚望。

所有人都觉得只差这一步了。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有偏执,识海有自年轻时便开始生根发芽的心魔,心魔不根除,他不可能登仙。

他撇不掉情爱,便根除不了心魔。

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他当时的打算很简单。

若是他失败了,那他本就不论如何成不了仙的。他死在雷劫下,师兄还不知他心中情念,应当只会为他这个小师弟伤心一阵子后接手仙尊之位,继续稳固四海局面。

这世间多一个谢折风也好,少一个谢出寒也罢,其实并无不同。

若是他成功了,那他就可以给世间一个清平,也给他的师兄一个盛世。

谢折风以为他成功了。

他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仍然在落月峰山门后引入山腰的长阶之上。

劫云散去,仙者境成。

原来的身体已经随着心魔死在出寒剑下,被最后一道雷劫击成了飞灰。

心魔和那凭空多出的妖魔骨被天雷淬炼后,只剩下清澈的神魂。

神魂归体,妖魔骨同他的剑骨再度融合——融合之时他的意识正在被黄泉水勾走,是后来天道将他从星河道拽了回来,他并没有瞧见自己的另一具根骨。

似有峰主、长老、弟子围上来恭贺。

有的人神色格外复杂。

落月山门外,居然还有不知多少修士。

秦微格外不可置信地说:“谢出寒,居然是你下的手……?”

我下的手?

我下了什么手。

他只记得他分神魂、抽剑骨,而后……

而后什么?

他茫茫地望着前方。

他刚死没多久,剑骨化作的身体只有形没有感。

从前五彩斑斓的落月峰在他眼中只有黑白二色,他闻不见花香,感受不到轻风。

尽管如此。

谢折风本该高兴的。

可他环顾四方的人头攒动,神魂分明已经圆满,却又空荡荡的。

少了什么。

他登仙功成,师兄不来恭贺吗?

他恍恍开口:“师——”

师兄呢?

突然。

谢折风神色一顿,双瞳猛地一颤。

最后一道雷劫落下之前,心魔所经历的一切通过已经回归的神魂,在这一刻融入他的记忆之中。

师兄……

师兄!???

谢折风双目一红,浑身一颤,颤抖着抬手,抓了抓眼前黑白的虚空。

其他人似乎都在喊他:“仙尊?”

谢折风恍若未闻。

他连自己自己重伤未愈都忘了,也忘了自己已经入了仙者境,出寒跌在地上,连它的主人都没将它拾起。

谢折风未用一丝灵力,就这么如凡人一般跌跌撞撞要往山门处跑去。

可他刚迈出几步。

他脚步一顿。

他的神魂分体又合之,历经重重雷劫淬炼,正是最脆弱之时。

他肝胆俱裂,心神巨震,神魂晃荡。

经年累月下来,无情咒本来已经被谢折风无意识压制些许。

此刻,它悄无声息地发作。

一切与情爱有关之事,不过刚刚掀起巨浪滔天。

咒术符文一闪,惊涛骇浪瞬时化为乌有。

他忘了。

他全都忘了。

他忘了相拥而眠的年少过往,忘了历经风雨的生死与共,忘了冥海水渊的一声“阿雪”。

谢折风只记得自己曾经分魂斩我,根除心魔,渡过九重雷劫。

他只记得“自己”持剑看着狼狈的师兄的那一刻。

……是他被心魔左右,杀了师兄!?

他神思一晃,御剑而起。

谢折风赶到落月山门下之时,山门旁那盏长明灯依旧闪烁,落月主峰弟子堂里,写着“安无雪”三字的弟子令牌碎裂。

山门前空无一物,安无雪身死道消,尸骨无存。

他追寻着安无雪残魂气息,一路寻到荆棘川。

似乎有落月长老拦着他,和他说:“四海皆知仙尊登仙,妖魔垂死挣扎作乱,天下在等着您啊——!”

谢折风撇开了对方。

仙者灵力在茫茫辽阔的荆棘川中铺开,他在眼前的黑白中一寸一寸地找着。

刚被塑形的“身体”毫无实感,荆棘似乎划破了他的白衣,却带不来一丝鲜红。

他明明察觉不到痛,却痛得厉害。

他当真是个废物。

自以为机关算尽,最终居然被心魔左右,斩断师兄生机。

他害死了师兄。

魂飞魄散的为什么不是他?

这世间禁术千万,为何没有以命换命之法?

“师兄……”

谢折风寻遍荆棘川。

一无所获。

……

后来出寒剑气冲天而起,凛冽剑光落入天地四方,清肃天下妖魔。

四海万剑阵同鸣,剑冢之下万剑共吟,像是一首峥嵘锋利的哀歌。

处在养魂树精幻境中的安无雪看不到仙祸终了后的那一刻的天地。

他只能跟着谢折风,看着谢折风所经历的一切。

不知看到哪一刻开始,安无雪的心已经酸楚到了麻木。

他只能感到空荡荡的木然,抓不出一点清晰的头绪。

他突然有些想哭。

他不知是想为谢折风哭,还是为他自己哭,还是为当年种种所哭。

他只知道自己想任性地哭一回。

可他又麻木到哭不下来。

安无雪恍惚回想起来,千年后北冥雷劫之危解除之后的那一夜,二月初五的星夜里,满院寒桑花送来如幽兰一般的花香,蓝紫色铺满梅花树下。

师弟和他说“我寻不出最冷的那一朵”。

安无雪并未多想。

长生仙仙体冷热不侵,他觉得谢折风或许只是乍一走过寒桑崖,短时间之内察觉不出最冷的那一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