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7章 雪庚

吞鱼术拦截住白云阙的袭击, 几乎与此同时,沉睡数月之人竟突然出现,挡下了蝶鸣剑。

这荒唐而错乱的一刻, 明明是生死关头, 却又仿佛时间凝滞, 万籁俱寂。

林雪庚慢慢睁大眼睛, 抬起手扶住那个抱住她的人。

他抱住她的力道之大,一点儿也不像之前那个她挥挥手,便牵不住她的人。

蝶鸣剑穿透他的心脏,无坚不摧的灵剑竟然被他衣襟里两枚铜钱所阻挡,卡在那破碎的钱眼中,抵着她的心口。

并未再前进一寸。

林雪庚怔怔地看着眼前迅疾生出的数以千百计的红蝶, 它们拂过她的眼睫, 在湛蓝的背景中翩翩起舞, 温暖而澄明,全生于她身前这个人的鲜血。

“你为什么……”

“雪庚。雪覆千山,烟销尘尽。长庚西出,星明照夜, 这是你的名字。”

那个人伏在她颈间, 声音沙哑却带笑。

雪覆千山,烟销尘尽。

长庚西出,星明照夜。

——那贵人说了几句你名字的由来, 什么星星什么雪的, 说是个好名字。

林雪庚的瞳孔紧缩,她怔愣片刻, 突然开始不可自抑地颤抖,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她颤声道:“你是谁?”

那个人抬起手扶住她的后背,轻轻地拍了拍,仿佛在安抚那个曾等待他多年,入门修行也不愿改变姓名的小姑娘。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

林雪庚眼眸一颤,迅速变红,那死寂的心里突然生出滔天的委屈,滚滚而来淹没她的眼睛。

“雪庚,活下去吧。你今后还会名满天下,泽被苍生。”

“为什么……”

她将他从自己身上扶起,攥着他的胳膊紧紧盯着他,她说:“为什么……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林雪庚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了哭腔,泪水顺着脸颊簌簌而下,她哽咽道:“你是谁……”

“世事皆有定数,有人死去,便有人复苏。”

他低声重复她的话,抬起一双无神的,印着奇异咒文伤痕的眼睛对着她,仿佛真的在端详她似的。

他问道:“你哭了吗?”

林雪庚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手背上,积起水泽。

他偏过头去笑笑,缓缓伸出手来触碰她的脸颊,抹去她的泪水,叹息道:“对不起,我看不见你,也听不到你在说什么。”

“不要哭,对不起。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算来算去,实在无法从他这叠满重重天谴、厄运缠身的人生里,再分出更多的时间给他的妹妹,与他曾亏欠、也曾喜欢的这个姑娘。

他与她妹妹的缘分,自十二岁分别后,就只有这短短的一年。

而他与林雪庚这一世的缘分,只有她出生时的那一面,与他死去的这一瞬。

菩萨畏因,凡人畏果,这是他所能寻到的最好的因果。

叶麓原骨子里有叶家人独具的固执与狂妄,凭着卓然天赋,认为自己能够做到想做的所有事情,拯救他所想拯救的所有人,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他要作为哥哥改写妹妹的结局,作为偷窃者归还林雪庚的性命,作为叶家最后的星官而逆转天道。

所以他亲自穿针引线,将他们织在他的命运线索里,再用他的身体,他的眼睛,他的性命一一解开。

然而他背弃主君,与天争命,因此不得善终,最终还是要抛下他的妹妹和这个等待他的姑娘。

到头来,他也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星官,一个好哥哥,抑或一个好人。

“对不起……”

这个人弯着茫然的眼眸,他无奈地笑着,仿佛怕林雪庚听不清一样不停重复着抱歉,便如同梦中那个抱着她哭泣的人一般。

林雪庚攥紧他的胳膊,他轻轻向前倾倒,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声音轻若叹息:“对了,我不叫苍术,我叫叶麓原。”

“很多很多年之前,我曾亏欠于你,也曾喜欢过你。时至今日,终于恩债两消了。”

“雪庚,戴罪之身,亦可前行。山水悠长,终渡迷津。”

落在她肩膀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好像他已经不能支撑自己,只能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抱歉……”

那在她手下总是热烈跳动的,不像是一个病人的脉搏,终于渐渐平息。

“为什么……”林雪庚怔愣呢喃。

他身上唯一的水渍是她的眼泪,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儿血迹,只有红色的蝴蝶在他们之间飞舞,落在他单薄的肩膀上。

林雪庚突然拎起他的衣襟前后摇晃,厉声道:“你不是很想活着吗?每日在睡梦里都挣扎着要醒来吗?你求生是为了什么?为了替我去死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点来接我?什么恩什么债,什么喜欢什么亏欠,为什么说对不起我?你告诉我啊,你回答我!你说点什么啊!再说点什么……不要死……你怎么能……”

怎么能又给她留下不可解的谜题,然后消失不见?怎么能在她决定舍弃一切时,告诉她这世上也有个人记得她、珍重她,然后再次把她遗弃于世?

然而这个人已经死去,只剩下她指间一点快要消散的温热。

林雪庚咬紧牙关,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他,他轻飘飘的只有一把骨头,仿佛怎么用力也抱不住似的,就像她这半生所有想要抓住的东西一样。

她总是什么都来不及问,什么都来不及知道。

什么都留不住。

林雪庚只觉得痛苦、无力又委屈,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间,嚎啕大哭起来。

似乎有人落在云烟阁上,走过她的身边,耳边传来低低的交谈之声。

“我没事,她没有真的想伤我。”

似乎是叶悯微与温辞。

林雪庚的思绪一片空白,仿佛周遭的一切只是一出荒唐的戏剧,她是演砸了戏在角落里痛哭的粉黛模糊的出戏人,既不是观众,也算不上伶人。

泪眼模糊的视线里,有人伸出手仿佛想要触碰她怀里,那个刚刚死去之人单薄的脊背。

那只手腕上挂着金色的手镯,旋转不止散发着莹莹蓝光。

快要碰到苍术时这只手却停住,手指颤动不止,仿佛畏惧似的收回来。

视线中那漫天的蓝色游鱼骤然消失一空,吞鱼术破灭,露出之后如泰山压顶的仙门修士们。

有人高喊:“来者何人!为何挡我白云阙报仇雪恨?”

安静片刻后,有人答道:“我是叶悯微。”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林雪庚只是低眸看着红木的地板,从栏杆中望去惊慌的人影幢幢,灯火摇曳不明。

她既无法把这出戏唱下去,又无法洗尽铅华下得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