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肮脏

卫渊望着自己脚下踩着的人。那人面色苍白地躺在血泊中, 身上所有华丽的色彩都被染成红色,半阖着眼睛,神情十分平静。

这空隙之中的灰尘似乎因为潮湿的血液纷纷沉降, 化为泥泞。

卫渊手心的火光时强时弱, 暧昧不明地将此处照亮。光芒闪烁间, 八十年前的画面和此刻仿佛不停轮转。

同样是满地鲜血, 同样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封闭的城门,一场大火烧尽街上所有病死者的尸体,还有其中奄奄一息的活人。他躲在水至腰际的古井里望着被火光映红的天空,喊着“救命”直到天色大明。

焚烧的气味,升起的袅袅黑烟,和最终出现在井口的他的师父。

卫渊腰间的乾坤袋摇晃, 那里有浩荡的灰烬。

它们来自于他爬上那口古井之后, 所见的焦黑屋舍街巷, 他早已不知混在哪一堆灰烬里的父母兄弟姐妹。

他到底为何踏上这条路,为何一步步走至今日?

卫渊俯下身来,静静地凝视着温辞,他的刀并非悬在此人颈间, 而是悬在他一切仇恨的源头之前。

刹那间却突然有天光直抵这狭窄之地, 卫渊被刺得眯起眼睛,却只见一道白光来袭。

他立刻后退闪避,落定之时便见那剑尖直指他的眉心。

林雪庚一身鸦青衣裙, 站在温辞身前, 周身血色蝴蝶缠绕,蝶鸣剑稳稳地指着他, 天光映在眼眸中,锋利如刀。

“你想对梦墟主人做什么?”林雪庚冷冷道。

谢玉珠气喘吁吁, 瞠目结舌地站在远处。她看着这一幕,不知情况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个境地。

方才她们一路赶到天裂之外,只见一地狼藉,天裂口竟已被乱石埋住,周围没有一个活人,似乎发生了大变故。

她拦住林雪庚,说大师父说时轮会大量吸取时间,就连修行数十年的修士都被回溯消失,她们进去太过危险。

谁知林雪庚双目冰冷地凝视天裂半晌,蝴蝶突然围绕她们,灵脉缠绕系成阵法。

“时轮再怎么样也是灵器,我倒要看看斥灵场和时轮,究竟谁能压过谁?”

谢玉珠目瞪口呆,她瞧着林雪庚的神情,突然就能想象她从前杀上白云阙的样子了。

这位师妹凡遇险境,愤怒燃烧起来就跟开了天窍似的,简直是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她们被斥灵场所庇护,一进了天裂,便如水滴进了滚热的油锅,一路噼里啪啦激荡得天崩地裂,最终竟见到了卫渊与温辞。

看这形势,但凡她们晚来一步,卫渊就要把温辞杀了。

温辞拉住林雪庚,他说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

“他是沧州人,是沧州大疫的幸存者,而我是沧州大疫的源头。”

谢玉珠怔住,她这才看清她二师父脖子上的红色印记,目光再转向卫渊。

她脑子一嗡,不可置信道:“疫……疫魔?”

林雪庚眯起眼睛,道:“你和他的恩怨?你们的恩怨是你们之间的事,我只管我师父,我师父没回来,你就不能死。”

“再说,我和他还有恩怨呢!”

林雪庚话音刚落,剑光一闪直指卫渊。

“卫渊,天上城分崩坠落,是你安排好的对不对!?那如今这景象又是怎么回事,天裂又为何突然塌陷!”

虽失却术法,林雪庚毕竟有剑在手,卫渊落于下风只能不断闪避。

他淡淡道:“天裂坍塌可不是我做的。”

“有什么事劳烦卫大人亲手动手?淮北叛乱里的灵器,天上城坠落,还有白云阙屠门!你从来手不沾血,却能心想事成!”

卫渊笑意不达眼底,躲避之间突然神色一变。他吐出一口血,无力地跪倒在地,手臂撑着地面,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

林雪庚紧跟而上,剑身银白闪烁,却突然被温辞抓住。

“巫先生!”林雪庚怒喝一声。

温辞掌心渗血,他另一只手两指放在卫渊颈间,道:“你发热了。”

卫渊脖子上的法印消失,身体又回到了未被叶悯微医治、濒临走火入魔的状态,非常脆弱。而此时的温辞是疫病之体,他与温辞在此密不透风之处对峙许久,已经染上疫病。

温辞把手掌送到卫渊面前,道:“我的血能压制疫病。”

卫渊打开他的手,抬眼看向温辞,他冷然道:“用不着你……”

温辞也不多话,一把就将卫渊扣在了地上,掐住他的下颌,滴血的手掌便直接塞到他嘴边,血顺着他的咽喉流下去。

然后他转头看向林雪庚和站在远处的谢玉珠,说道:“不想发病就离我远一点,要打等出去再打!”

天裂的另一端,千年前的高人们终于同叶悯微畅谈完如今的人间。

他们当年虽在自己所创造之物上设下重重桎梏,但也期待着有人能解开这些桎梏,让它们照耀世间。

时移世易,就像当年接纳术法灵脉一样,或许这个人间也会逐渐接纳灵器,迎来新的变革。

“将时轮收回吧,千年后能得此机缘回人间重走一次,已经是我们的大幸。此物实在危险,不可久留于世,你当尽快将它销毁。”易长涯嘱咐叶悯微道。

叶悯微低头看向地上的时轮,她伸出手杖,杖上泛起蓝色的光晕,将时轮挑起。

她仿佛想起什么,又问道:“你们能猜到我的魇兽,它要去哪里吗?”

宴棠趴在棺材上,说道:“你嘱咐它不要被任何人抓住,尽可能把你所学全部传达给世人。我们见它似乎已经找到了将你的思想广为散播的方法。”

“什么方法?”

“谁知道呢,难道还能让世人都读到你的心,把你的想法都灌进他们的脑子里不成?那还不如去那什么……心想事成之地许愿来得快呢。”宴棠懒懒道。

叶悯微怔了怔。

这句话仿佛点醒了她,她喃喃道:“心想事成之地……众生识海。”

这世间所有人的思绪汇集之处,意识的襁褓与墓地。

叶悯微皱起眉头,曾经在梦中感觉到那丝微妙的不安再度涌上心头,越发鲜明。

她思索片刻,问道:“你们看过魇兽所有的记忆,我有没有忘记什么原本不想忘记的东西?”

先贤们面面相觑,祁寒掐着下巴,回忆道:“你不想忘记的……有一句话。”

“只是一句话?”

“嗯。你给自己留了一句话,把那句话写在纸上放在床头,你没有看到吗?”

“我……沉睡二十年,醒过来的时候,床边之物皆已朽烂了。”

宴棠道:“怪不得,如果你看到了那句话,现在也不会在这里啊。”

叶悯微望着这些先贤们,她沉默一瞬,问道:“那句话是什么?我现在……应该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