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第十二间店

我即是信仰。

路遥来到周家的时候, 门口的坝子里正在搭棚子,场面有些混乱。大概都没想到周老太太会走得这么快,毕竟一个星期前还时常看到她背着一个硕大的竹背篓在田里忙来忙去。

周老太太的儿女还没回来, 家里的老头不顶事, 呆滞地坐在灵堂角落, 主事是周家的一个后辈, 老太太的妹妹、妹夫和侄子从旁协助。

路遥在屋里找了一圈, 没有看到周家那小孩, 后来在周宅旁边的小鱼塘找到他。

小孩无精打采地坐在鱼塘边的一级石阶上,一只手撑着脸颊, 手里拿着根青草, 不停轻点浑浊泛绿的水面。

路遥站在远处看了一阵, 小碎步走近。

小孩有所察觉, 侧头看一眼,又转过脑袋,不想说话的模样。

路遥站在鱼塘一侧的岸上,低头看着坐在石阶上小孩, 声音平缓:“你的奶奶死了。”

小孩手上的草扬起来,重重拍打水面。

草叶太轻,没有激起波澜。

路遥继续道:“没什么实感, 对不对?生者对死亡的最初体验大多来自亲近之人的死,这种体验往往在刚得知那个人死亡的时候并不强烈。直到她离开后的某一天,你突然想起原本该存在在这里的她,才会了解何为死。”

周老太太的夫家姓陈,小孩名叫陈纯生。

得知奶奶死亡的这一天, 陈纯生尚不明白路家那个老太太话里的意思。

第二天下午, 陈纯生的父母、叔父从外地赶回来。

第四天清晨, 众人送老太太的棺木上山。

乡下还是习惯土葬,陈纯生作为孙儿,在前面举花圈。

陈纯生看着大人把奶奶的棺木放在提前挖好的地方,又左挪右挪调整方向,说要为儿女后代埋个好祖坟。

他不懂这些,也不懂大人们到底在做什么。

陈纯生只知道以后都见不到奶奶了,但是他并不十分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以至于连眼泪都掉不下来。

事情开始失控是在奶奶死后一周以后,家里的事情办得差不多,父母、叔父早就收拾东西,又出门了。

家里只剩下陈纯生和病弱的爷爷,往后都是爷爷照顾他。

陈纯生请了一星期假,眼看周末过去,他也要回学校上课。

中午,陈纯生和爷爷坐在小折叠桌边,吃得还是前几日办事剩下来的菜。

卖相极差的菜摆了满满一桌,爷爷一个劲儿招呼他多吃一点,陈纯生挑挑拣拣吃了一点,心里生出几分委屈。

往常周末,要去学校前的这个中午,奶奶总是做一大桌好吃的菜,都是他喜欢吃的肉菜,奶奶还会不停往他碗里夹菜,可是那时候他总觉得奶奶有些烦,不愿搭理。

吃过午饭,爷爷把手机塞给陈纯生,让他自己打电话,叫个摩托司机来接他。

陈纯生不免又想起以前去学校,奶奶会提前联系司机,送他到公路上,还嘱咐司机开慢一点。

周日的下午,陈纯生心情低落地来到教室,班上有个女生过生日,居然带了一个生日蛋糕来学校,在讲台上切蛋糕,每个同学都能分一块。

陈纯生看着盘子里小小一块三角形的蛋糕,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周末,他放学回家,打开家里冰箱看到一块奶油冻得有些发硬的生日蛋糕。

奶奶走过来,献宝一样撕开套在蛋糕上的透明塑料袋,直往他手里塞,笑眯眯地说:“前两天苏奶奶过生日,请我们吃饭,分蛋糕的时候我给你要了一块,快尝尝,好不好吃。”

那时陈纯生颇有些嫌弃,他喜欢吃蛋糕,但都放了那么久,奶油肯定都酸了,他才不会吃。

陈纯生想起那块被他当着奶奶的面丢进垃圾桶的蛋糕,忽然转身大步跑出教室,躲到僻静的教学楼后面,前几日怎么也哭不出来,这时候泪水却止也止不住。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伤心,只是想起奶奶鼻子就发酸,怎么都控制不住。

可惜世上再无人在意他为什么偷偷躲起来哭,也不会有人满怀期待地为他留一块蛋糕。

漫长的一周过去,陈纯生一早赶车回家。

爷爷居然租了一台机器人,中午的午饭就是那台机器人的手艺,平心而论味道不错,至少比剩菜好,也肯定比爷爷的手艺好。

只是那个笑眯眯地迎接他,总爱围着他转来转去,询问他在学校生活的老人不见了。

晚上,陈纯生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心里空落落一片,只觉得路家那个老太太对他的诅咒应验。

他想奶奶了。

时间如流水,静静流淌。

周老太太的葬礼结束,路遥没再关注陈家人。

死亡对每一个人都尤为公平,一个人生前总会经历几次他人的死亡。

生者不会永远沉浸在死亡的阴影之下,可死亡的阴影并不会消散。

又过了一周,路遥院子里的一片苔藓半夜枯死。

翌日清晨,路遥被熟悉的炮声惊醒。

田家那个卧床的老头儿于睡梦中病逝。

田家媳妇一大早来租借小店租借机器人,小媳妇面容憔悴,眼睛里却隐隐跃出一丝神采,带着隐秘的解脱之感。

田家租借了三台厨房机器人、三台清洁机器人,两台陪玩机器人,租借时间为三天。

早上发现老人断气,田家媳妇第一时间联系在外工作的家里人,接着就去请了村里的老人帮忙相看入土的时辰。

田家一月内办两场丧事,前一次没用完的物料正好拿出来用掉,诸事安排都有前例可循。

路遥只在上山夜的那晚去田家吃了一顿饭,第二日清晨发丧,她没有去,但是从大路上看到送丧的队伍一路往看好的坟地去。

待到下午,坟地盖了土,石碑也砌成。路遥远远看到浓烟升起,走到大路上观望。

田家媳妇和她男人把老人生前睡过的木床、被褥,用过的水杯、碗筷,穿过的衣服,甚至最后没有吃完的药品、没有用完的尿不湿全部拿到坟前烧掉。

老人一生积攒下来的东西化成一场大火,烧了不到两个小时就没了,遗留在世上唯一的物品仅剩那张曾经摆在灵堂正中的遗像。

此外再无痕迹,仿佛这个人从没来到过世上一样。

若说还有其他什么痕迹,就是路遥的林园里,潮湿的阴凉处,曾有一片湿润翠绿的苔藓。

他喜欢躲在树下,看着从叶片中间漏下的阳光,以及光柱里飞舞的尘沙。

他喜欢安静匍匐在泥土上,嗅闻潮湿的土腥气,感受被晨露润泽的凉爽。

田家两个老人都走了,田家媳妇来租借小店送还租借的机器人,包括她曾经租去煮饭的厨房机器人。

田家媳妇脸上的疲惫还未完全褪去,但眼睛里的神采不容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