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5章 青云路(十)

北里位于平康坊内是上京城有名的宴游圣地,因为坊中坐落着大量的妓院娼馆,许多文人墨客、达官显贵都喜欢到里面玩儿且北里不比二十四楼那等销金窟,许多小饭馆价格公道便宜,普通人也能消费得起。

孟尧和魏惊春提出去北里是因为北里挨着东市离宫城很近离国子监自然也不远,驾车差不多一刻左右就能到,许多外来官员的行辕也建在附近。

魏府的仆人已驾车等候,卫瑾瑜见那马车宝盖华丽,拉车的马也是罕见的神骏暗暗感叹魏氏不愧是苏州首富出行车驾竟丝毫不输京中显贵。

魏惊春请孟尧与卫瑾瑜先上车,自己落后一步上去坐定之后方摇头笑道:“这都是我叔父让人准备的,我叔父这个人旁的都好就是生意场上混惯了太重排场让你见笑了。”

这话显然是对卫瑾瑜说的。

对方毕竟是卫氏嫡孙世家大族出身,就算平素简朴低调也必然是见惯了各种锦绣奢华,在对方面前摆排场,有时反而要闹笑话。

尤其在双方还不算太相熟的情况下。

卫瑾瑜一笑,道:“令叔父一定待你极好。”

闲聊起来,便也没那么生疏了,魏惊春给二人各沏了一杯茶,点头道:“公子说得不错。我爹是他们那一辈兄弟里的老大,我叔父虽然少小离家,很早便脱离家里来上京闯荡,但与我家关系一直很好,逢年过节,只要有空闲,都会不远千里回苏州与父亲爷爷和其他叔伯相聚。因为长辈和乐,我们小一辈子侄间的关系也十分要好,只要族中子弟来上京读书,几乎都是寄居在我叔父家中。叔父他这人乐善好客,有时也会周济一些贫寒学子。”

孟尧深以为然:“这回我来上京,也得了魏叔父不少帮助,改日,我得好好备一份重礼登门致谢才行。”

魏惊春忍不住道:“你如今就住在魏府,日日都能见着叔父,还登哪门子门。”

孟尧却道:“这是两码事,我爹娘常教导我,要知恩图报,我这么大个人,有手有脚,岂能日日住在你叔父府里白吃白喝,要是给我爹知道,保准要打我。”

“而且,你也别觉得我们青州苦寒之地,什么好东西都没有,我们青州产的瓜,可是出了名的又大又圆又甘甜,魏叔父若有机会尝到,绝对会喜欢,到了除夕夜,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楼上会挂满花灯,绵延数十里,恢宏壮丽,也是人间盛景。当然,花灯这项,肯定没法与你们苏州府的比。”

魏惊春眉间宛静,听他豪阔说着,道:“以后若有机会,我带你去看苏州府花灯。”

孟尧哈哈笑道:“一言为定,以后若有机会,我也带你去尝尝我们青州府的瓜。”

卫瑾瑜看在眼里,想,一个人的品性如何,果然跟家教家风密不可分,魏惊春身为富商之子,并不耽于眼前荣华,反而勤勉上进,待人真诚和善,毫无富家公子的骄纵骄奢之气,孟尧虽家境贫寒,但行事磊落坦荡,从不自轻自贱,即便进了国子学读书,也依旧布衣麻衫,来去自如。

寒门三杰,当之无愧。

只是上一世,魏惊春终究没能去到青州,孟尧也一生困在青州,没能看到苏州府的花灯。

“卫公子,上京的除夕夜,应当也很热闹吧。”

卫瑾瑜出神的间隙,听魏惊春问道。

便笑了笑,道:“除夕夜,不设宵禁,所有坊市彻夜通明,也有花灯可看,圣人还会登上城门楼,与百姓同乐。二位既到了上京读书,今年除夕,可以好好观赏。”

卫瑾瑜说得这些,其实大多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说的,最多再掺杂一些幼时的记忆。

八岁之后,除夕夜,他都是待在宫里,同外祖母一起守夜,并未看过外面的景象,以后外祖母若不在了,大约连守夜,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但这一世不同的是,他应当可以自由选择,在哪里守夜了。

一盏茶喝完,北里也到了。

夜间是北里狂欢时刻,街上行人比肩接踵,两侧酒馆、茶楼、各种吃食店目不暇拾,各处宴饮之声喧呼不绝。

魏惊春让仆从将马车停在巷口,三人下了车,一起步行进去。孟尧说的那家酱肘子馆就在街边,可惜人已经坐满了,全是着各色衣衫的食客,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外族人,三人只能打包了一份,坐进了旁边一家小酒馆里。

酒馆虽小,但贵在雅静,上下两层,一楼是大堂,二楼是包厢。即便是大堂,每张酒案亦用屏风隔开,保证客人有足够的隐私空间。

三人只是随便吃点,直接在大堂坐了,要了些家常酒食。

“卫公子能饮酒么?”

知道卫瑾瑜身体似乎不是很好,魏惊春问。

卫瑾瑜点头:“少吃一些无妨。”

他们毕竟都是学生,不敢要太烈的酒,只是点了一壶酒劲较小的春蓼酒,否则酩酊大醉一夜,明日误了上课时辰要挨罚的。堂倌还殷勤地搬来红泥小炉,将酒烫热,再奉给客人。

正是用饭时间,酒馆里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食客。

虽有屏风隔着,亦能清晰听到邻座推杯换盏声,等酒食上齐全了,堂倌低声问:“贵人可需陪酒的?我们这儿不仅有娘子清倌,还有北地来的胡姬呢。”

“不用。”

魏惊春仿佛听到什么脏耳目的话一般,皱眉摆手,让堂倌退下。

堂倌倒是纳罕,看三人装束打扮,分明就是读书人,读书人到北里来,竟还有不玩儿妓的,倒是稀罕。

孟尧端着酒盏,隔窗往外看去,忽见道边一个蓬头垢面、一身破烂衣裳的老叟正跪在道边,举着一个破碗磕头乞讨。

而大堂里,泠泠曲调忽然响起,原来是为了给食客们助兴,老板让擅长奏乐的胡姬坐到了珠帘后,拨弄琵琶。食客们拍掌叫好,大把的铜钱雪片似的往珠帘里撒,哄喧着让胡姬舞上一曲。

窗外,老叟已经磕得额头一片淤青,碗里半个铜板没讨到,反而被一名衣着锦绣的男子一脚踹开,后面仆从跟着围上去,对老叟拳打脚踢,一通殴打。老叟抱着脑袋在地上无助痛苦翻滚。

孟尧看得难受,忽然放下酒盏起身,说了句“我去去就回”,便大步出了酒馆。

打人的恶仆已经扬长而去,老叟正抱着碗艰难地爬起来,面上全是青肿,孟尧跑过去,把人扶起,道:“老人家,您家里人呢,为何独自一人在这里?”

“哪还有什么家里人呢,年年闹饥荒,差不多全死光了。”

老叟以平静语调道。

孟尧一愣:“老人家是从外地逃荒来的?”

老叟摇头:“不是外地,京郊,延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