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柜子里没有眼睛(三)
三性星系的精神疗养院和养老院,都坐落于一颗四季如春的星球。
这颗星球类似于常绿星,遵循古老传统建造,不论是建筑、配套设施,还是管理方式都很复古。星球上只有一个机场和一个港口,从飞船下来,我坐上双层大巴车,驶入城市。
刚刚下了场雨,空气清醒,弥漫着青草的甘甜,周围的建筑低矮,最多不过五楼,相比起其它星球高楼的拔地而起,这儿的天际线完整又干净,不再是零散的碎片。成群的鸟飞过天空,逆着光,隐隐能看清轮廓。我望向窗外,我看见我的影子从一扇扇橱窗上滑过。道路边的商铺悬挂刻着店名和营业时间的木牌,正在风中摇曳。
我和奚子缘直接约在精神疗养院见面。
约的是下午两点,在疗养院背后的花园。他答应我说今天一定会去一次心理咨询。也不知道他到了没有,没看见他给我发讯息。
下了车,我沿街走,拐进一条小路。小路狭窄,用石头铺成,凹凸不平。两边灌木丛生,绿树成荫,雨后的阳光从间隙倾泻而下,雾气赋予了光线笔直的形状。这条小路鲜有人知,还是当初裴可之和我偷渡出疗养院,带我发现的。
小路七弯八拐,有三口分叉,我并不担心。我早就对它烂熟于心。脚心依次碾过坚硬的石头,轻微的痛感传来。裴可之曾经告诉过我,过去,人们相信这样能够能够刺激穴位,活血化瘀,调和体内凝滞的气,疗养院保留了这个传统,建了那么一条路。
一直以来,我都非常喜欢这条路。每次走过它,走过疼痛,我的内心会慢慢静下来。
二十九岁最想死的那段时间,我总是彻夜难眠,独自一人踏着月色,赤裸着脚反复地、不停地走这条路,直到被血肉模糊,丧失知觉。
好在当我想要去寻求别的更大的痛感前,裴可之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他阻止了我,‘你已经出现了受虐的倾向。’他对我说,‘姜冻冬,冷静下来。’
人为什么会想要受虐,会依恋疼痛呢?
有关这个问题的解释很多,我和裴可之夜讨论过很多次。然而可惜的是,至今都没有定论。有时人们受虐,是为了在熟悉的痛苦里感到安全,有时人们受虐,是为了逃避更大的痛苦,有时人们受虐,是为了追求倒错的爱。
我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那时我的受虐,是为了体验活着。
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段经历,使得我尤为不忍看见奚子缘在受虐与恋痛中反复挣扎。
我想起前几天我对奚子缘所说的,‘我会很失望。’
说完,我就很后悔。后悔和他说这样的话。这不是什么尖锐刻薄的话,但却是对奚子缘的精准打击。
我明明知道我在奚子缘的潜意识里同时扮演着母亲和父亲的角色;我明明知道他鲜少得到过爱,所以总是惶恐不安——他与柏莱、姚乐菜这些后辈一样,甚至比他们更惧怕让我失望。我应该再温和些的,而并非如此严厉。这不是他的错。
‘你要是愿意的话,说不定能成为PUA大师。’聊起我时,裴可之曾经这么说,‘你没有发现吗?你总能轻而易举地让别人按照你的意愿发展。’
我对此茫然无知,毫无察觉,‘你也会按照我的意愿发展?’
‘对,’他点头,‘就连我也对让你失望这件事充满恐惧。’
……难道说我才是隐藏的大Boss吗?
我一点儿也不想这样。我不想用我的意愿主宰周围的人,也不想让旁人对‘让我失望’这件事感到恐惧。然而,我显然没有控制好。我叹气,反省自己,感到沮丧。
我垂头丧气地走进了疗养院的后花园,走到和奚子缘约定的白色长椅上。
我以为奚子缘还没到,却没想到他已经坐在了长椅上。他背对着我,一束阳光从他的头顶洒下,像雪一样落满了他的肩头。他穿着纯白的棉质体恤和蓝色运动裤,除了学院派的穿搭,他总是偏爱白与蓝色的组合。
“小缘!”我喊了他一声。
他回过头,和上次见面的好气色不同,这次相见,他的脸颊苍白,毫无血色,眼睛下一片青黑,一种脆弱的憔悴和病态的焦虑横亘在眉宇间。接触到我的目光,他的眼睫扑闪,不安地搅着衣角。
“……冻冬哥……”他极小声地喊我的名字,作为回应。
看到他这么忐忑的模样,我越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了。
我坐到奚子缘的身边,他怀抱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袋,忍不住紧张地晃动身体。我认出他怀里的包是以前出去野炊时我随手买来装饮料的,包的正面印着一朵朵淡黄的小花。按照常理,这么多年过了,这些花早应该斑驳,但使用它的人似乎格外爱惜,那些密密麻麻的花仅仅只是褪了点儿色。
我握住奚子缘的小臂,以此表达和他缔结连结。他浑身颤了一下。
“我应该当时就告诉你的,但我觉得当面和你说会更好,”我说,“真是抱歉啊,小缘。我那天说的——我感到失望这种话,让你很难受吧?”
我的原意是想让他的弦放松,别再这么紧绷。但没想到,我说完,奚子缘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浓郁的玫瑰香信息素在花园里扩散,和其它绽放的鲜花一起形成调和的馥郁芬芳。
我一看到他哭,人就慌了,我连忙道歉,“抱歉抱歉——”
但宽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奚子缘摇着头打断了我,“哥说的没有错,是我太没用了。”他说,剔透的泪水滚落,他的鼻尖泛起红色,苍蓝色的眼睛在光线下如同一颗清透的玻璃珠。
“是我太没用了,”他说,“我太软弱了。”
奚子缘是一个好孩子。自我认识他起,他的心里就总是装着许许多多的事。
过去的经历使得他对所有事都爱设想最糟糕的情况,对所有人都喜欢揣摩他们的想法。他极容易自审,自省,会将一切不幸的遭遇归于他的自闭症和不完美的品质。他年少时以为只要他足够好,就能规避伤害。他不知道,伤害和爱一样,都与他是否完美没有关系。
值得庆幸的是,我掌握了安抚他的方法。
我轻轻伸出双手握住他的肩膀,这是一个遥远的拥抱,既能让他感到安全,也能让我们进行理性的沟通。
“不是的,”我说,“这些年以来,你做得很好。”
他并不相信,他垂下眼,“我知道哥是在安慰我,”他说,“我没有遵守约定,一次都没有踏进咨询室——这样怎么能算得上是做得好。”
“这样就是做得好,”我回答,“你在不断地尝试着去面对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