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状似老友(五)

在姜冻冬以前,陈丹的人生标杆是他的姐姐,范舟。

一个稀有的、宝贵的A基因等级的omega女性;一个在当时的普世价值中认为一生至少要分娩三到五个孩子,才算是履行责任的omega女性。

范舟比陈丹大四岁,他们同母异父,一个跟随外婆的姓氏,一个跟随祖母的姓氏。

作为omega,范舟和陈丹从小就要接受新娘培训。培训课中包括柔软肢体但避免有力的瑜伽,培养情操但绝不可引人思考的插画、品茶。这些课程考核上,陈丹永远赶不上范舟。但他从不嫉妒,而是崇拜。每次插花课后,陈丹都会跑到姐姐那儿,趴在窗台上,欣赏被老师赞不绝口的插花作品。

一枝红花从白色的兰草中横斜伸出,檐下的阳光正好洒在花蕊上,红花娇艳灵动,起点睛之笔的效用,为盆中错落有致的兰草注入生机。十二岁的陈丹没忍住,用手轻轻拨了拨花。

‘好看吗,小丹?’端坐在一旁的范舟问陈丹。

她的身体被锁在层层叠叠的十二单衣下,只露出脸颊,双手与后颈的丁点儿肌肤。

‘好看!’陈丹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他瞧向自己端庄大方的姐姐,带着儿童的孺慕,‘姐姐最厉害了!’

范舟笑着摇头,她起身,款款向陈丹走来。身上的十二层单衣颜色不一,缎面不一,最外层的单衣在阳光下泛着华丽的水波光。裙摆随着范舟的步子摇曳,在地上滚出漂亮的波浪,这也是新娘礼仪课程的一环。

范舟伸出手,要陈丹将一旁的长剪刀递来。陈丹乖乖照做,他以为姐姐还要修改这份已然完美的插花作品。没想到,范舟举起手,‘咔嚓——’一声,直接将花盆中最耀眼的那朵红花剪断。

在陈丹震惊的目光中,红花无力地落向大地,像是被砍掉的脑袋。

‘这可一点儿都不厉害,小丹,’范舟微笑地告诉陈丹,她捻起掉在地上的花瓣,放到陈丹的手心上,‘没有一朵花,想要成为盆栽。’

年仅十六岁的范舟拥有远超同龄人的智慧。在其他omega都按照家中长辈的期望,像个omega那样不谙世事、天真烂漫地长大,满怀对婚姻、爱情与生育的憧憬时,她却能深刻地感知生为omega被排挤出权力与秩序体系的现状,她却能发现悬停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陈丹人生中第一本有关性别与权力的书籍,就是范舟念给他听的,在一个温暖的午后,一棵果香正溢的苹果树下。

“我和我的姐姐本应该成为最激进、最彻底的平权者。”

回忆起过去,陈丹总是忍不住这样感慨。

姜冻冬也惊叹着范舟在十六岁时的觉悟,“那为什么没有呢?”姜冻冬反问,语气中充斥着难以掩饰的遗憾。

他们走在布满黑色礁石的大地上,建在盆地里的酒店逐渐被他们甩在身后,此刻尚未黎明,天空暗沉,光线昏昏,姜冻冬和陈丹朝一座休眠的火山走去。

去火山不为别的,仅仅是昨晚姜冻冬听酒店经理说在那儿的水坑里煮的鸡蛋特别香,他惦记了一晚上,大清早就从床上跳起来,扛着一袋鸡蛋嚷嚷着要去。

那为什么没有呢?

陈丹想,这个问题的答案要追溯到四十二年前。

四十二年前,作为陪审团的家属之一,范舟出席了那场针对姜冻冬的审判。她亲眼目睹了在高台满座的庭审院里,姜冻冬是如何赤身裸体地出席。那时姜冻冬才二十六岁,又短又紧的镣铐使他迈不开步子,只能一点一点地挪动,每一步都走得艰难缓慢;手铐要求他必须把手举过头顶,做出忏悔的姿势,他无法遮挡任何私密部位,每一寸肌肤都暴露在他人的注视下。范舟甚至清晰地看见了一滴顺着姜冻冬的手臂流下的汗珠。

那一刻,范舟感到了极大的羞耻和恐惧。仿佛她也被扒光了,在众目睽睽下被游行、被批判。

这场屈辱的审判给范舟带来了极大的震撼。这是她第一次直面人们对不受规训的omega的惩戒。

从那以后,范舟明白了对于omega来说,公然的反抗必将招致不幸,且这种不幸不是她能承受得了的。她想要独立,也想要光鲜亮丽;她不愿意按照世俗的成见苟活,成为赏心悦目的盆栽,也不愿意穿过狂风暴雨,淋湿自己的羽翼。

她发现她并没有与之抗衡的勇气。于是,她选择了更得体、更安全、更被社会允许的方式达成自己的意图,譬如通过结婚,换取更高的地位。

她的改变迅猛又深刻,从一个反抗婚姻拒绝生育的叛逆少女,变成积极联姻寻找高枝的聪明人。最终,范舟迈入了曾经发誓绝不会涉足的婚姻,她嫁给了大她二十岁的alpha,成为了沈家继承人的第二位妻子。借着这个身份,范舟与陈丹的出生家族依附上了沈家这个庞然大物。

范舟的行为同样深刻地影响着陈丹。

他遵循姐姐的教诲,时刻谨记婚姻对omega是再正道不过的便捷途径。

“我和她退缩了,我们都没有足够的勇气。”陈丹说。他说这话时,恰好刮来一阵猛烈的风,风中带着温热的水汽。

“真是可惜。”姜冻冬说。

“那你呢?”陈丹问姜冻冬,“你怎么会有勇气的呢?”

他想知道这么多年以来,姜冻冬是如何始终如一地走到现在。

“或许是我年轻时足够无知,足够天真,”姜冻冬想了想,回答道,“我没有思考太多,也没有拥有过什么。我一无所有地来,也接受一无所有地离开,因此我反倒成了看上去最勇敢的那一个。”

他笑着说,“是时势造就的我,不过都是阴差阳错罢了。把任何人放在我当时的位置上,他们都会这样做的。”

陈丹转头,看向身旁的姜冻冬,他正聚精会神地啃着一根玉米。姜冻冬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上面还沾着玉米粒,陈丹总觉得现在的姜冻冬就是只松鼠,这个联想让陈丹有点儿想笑,但他还是没有表现出来。

察觉到陈丹的视线,姜冻冬抬起脑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塞进陈丹的手里,“来!你也吃!可甜了!”

清水煮熟的玉米只有本身的清甜软糯,陈丹一边嚼着,一边跟在姜冻冬身后。

他们翻过小山坡,一条河出现在眼前。恰好黎明将至,太阳正从不远处的火山口升起,像一朵杯大地吐出来的红花。凝固的黑色礁石中有沙砾正闪烁,银色的河波光粼粼。

陈丹看见姜冻冬在闪闪发亮的大地上奔跑,他冲下山坡,跑向热腾腾的河。

“陈丹!这里可以煮好多鸡蛋!”姜冻冬站在河边,回头对陈丹挥手。他纯然高兴地笑,脸上的小雀斑都仿佛正随着笑声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