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雪下了一整晚(六)

六十九岁秋日的午后,柏砚终于能够和他的儿子平静地共处一室。

共处一室的起因是,柏莱到柏砚的书房寻找自己的出生证明。作为曾经被冷冻了十年的胎儿,柏莱必须向军校提供另一份特殊文件,以此证实年龄和身体数据。

通常这种情况下,柏砚和柏莱会非常默契地岔开,避免相见。两个有着血缘关系的alpha谁也不待见谁。但是这次,柏莱即将走出房门时,身后传来了柏砚的声音,‘等等。’

柏莱回头,看见柏砚穿着宽松的家居服,从另一间茶室走了出来。原来他始终在家。

柏莱上下扫视了番柏砚,毫不留情地说,‘你像只踩在高跷上的粉色癞蛤蟆。’

柏砚穿了一件满是粉红波点、白色圈圈图案的浴衣,远处来看,的确有精神污染的嫌疑。可柏砚低头,仔细打量一番,还是很喜欢,他不认同柏莱的话,‘它很好看。’

柏莱没什么表情地继续攻击,‘和你一样恶心。’

‘好看。’柏砚非常坚持。

‘令人作呕。’

‘好看。’

‘恕我直言,阁下应该去检查眼睛。’

‘好看。’

最终,这场无意义的对话以柏莱的白眼作为结束。

柏莱不想再浪费口舌,接着向外走去。狭长的走廊上,两边的灯带感应到来人依次亮起。就在柏莱到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柏砚冷不丁地冲他说,‘你和我很像。’

柏莱不知道柏砚的脑子哪儿坏掉了。他再次转身,双手环胸,充满审视地望向柏砚,‘你想说什么?’

有着相同的黑色长发的alpha一头一尾地对立而站,彼此都神色冷漠。片刻的沉默后,穿着粉色长袍的年长者试图温和些,他推开茶室地门,略有些僵硬地询问,‘聊一聊吗?’

柏莱匪夷所思,‘你的脑子终于坏掉了吗,柏砚?’

被直呼全名的长辈并不气恼,只是淡淡地又问了一遍。两双绿色的眼睛交汇,柏莱冷笑,他想要看看柏砚的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好啊,聊啊。’他说着,无所谓地走进茶室,落坐于米色的蒲草团上。

柏砚给柏莱倒了一杯茶。茶室链接室外的纸拉门被推开,露出院子满山坡的红枫,不远处,小池塘碧得发绿。

柏砚望着对面的年轻alpha,他的目光一寸寸地从柏莱的额头移到脖颈处。多年以来,他第一次仔细地端详他。柏砚发现姜冻冬说的是对的,这个孩子和他很像,不管是五官还是体格,但柏莱的耳垂更长,更像陈丹。

‘我期待过你的出生,’柏砚告诉柏莱,‘你的母亲也是。’

时隔多年,他终于承认,‘我们相爱过。’

柏砚终于如姜冻冬期待的那样,承认他曾经对陈丹的心动。

一直以来,柏砚竭力地否认他爱上过陈丹这件事,他将失忆的他从他的灵魂中剥离,就仿佛那是另一个与他毫不相干,来自于平行世界的他。这场否认里,陈丹也加入了进来。他们都将此视为耻辱。可姜冻冬却总想说服他们去接受。

柏砚过去不理解,姜冻冬为什么总想他承认爱过陈丹。明明这个认识曾经令姜冻冬那么痛苦,现在也令柏砚痛苦。直到将这句话说出来,柏砚终于明白——姜冻冬想要的,其实是他别再否认那个懦弱的、恐惧爱的、优柔寡断的、在感情上作出最优解又不甘心放弃爱的自己。姜冻冬想要的,是柏砚去接纳被他隐藏的自己。

柏莱看着柏砚,没有丝毫动容,‘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承认。’他漠然地对他的父亲说,‘你是个懦夫。’

‘我的确是。’

‘所以呢?你想对我说什么?对我道歉?’柏莱嗤笑了一声,‘对你的两任妻子道歉去吧。’

柏砚没有回答柏莱的问题,他转而说了别的,‘他一直希望我能和你聊一聊。他希望至少让你知道,你是在期待中诞生的孩子。’

柏砚口中的‘他’让柏莱的神色归于冷静,‘我并不在乎我因为什么出生,’柏莱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他说,‘为什么我偏偏就是你的儿子。’

柏砚静静地回答,‘假如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也不会被他收养。’

柏莱笑了,他反问柏砚,‘我应该感谢你?’

柏砚无意和柏莱起意气之争。在他眼里,柏莱终究只是个小孩,‘你会成为我的继承人。’柏砚说。

柏莱挑了挑眉,‘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你不会是他的继承人,不会是你母亲的。你别无选择。’柏砚答道。

‘我不是只有做谁的继承人这条路可走。’

柏砚收回凝视茶壶的视线,他再次注视面前年轻气盛的alpha,带着些许的探究,‘你应该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不是明智之举。’

柏莱和打量他的柏砚四目相对,他不畏惧他,哪怕他身处高位,‘你知道我和你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柏莱说,‘不是这个选择是最好的,所以我一定非它不可;是只要我选择的,就是最好的。’

说完,柏莱径直起身,朝外走去。走到茶室门口,年轻的alpha又停住了脚步,他背对着年老的alpha,头也不回地说,‘我不需要你来指点我。’

屋外,一片巴掌大小的枫叶正缓缓落下,鲜红的三角叶子落在铺着白色砂石的地上,像秋日飞溅而出的血。

柏砚听着柏莱离开的脚步声,继续煮茶,无比平和。‘那很好,’空无一人的房子里,他眺望着和风一起摇曳的红枫林,自言自语地说,‘那也很好。’

他像柏莱这么大时,或许比柏莱还要年轻个三四岁,他最渴望的,就是如此——能够说出‘只要我选择的,就是最好的。’,而不是一定要自有限的选项里择取最优的那个。

柏莱走之后,降了场温,接连下了三天的雨,院子的红枫簌簌地掉,柏砚的头发花花地白。

难得的假期,柏砚什么也没做,几乎都是在睡梦中度过。他反复梦到过去,梦到一切尚未发生的青年时代,梦到他保留了一个冬天的冰雹,梦到他一个人走了很久,在原野上喊姜冻冬的名字。

三十五岁的姜冻冬也向他大声地呼喊,即使柏砚不说任何话,只是喊他的名字,姜冻冬也明白了一切。他挥着手,对柏砚说,‘没有关系!柏砚!我们都有了新的生活!’

从来都不是姜冻冬将他的痛苦转移到了柏砚身上。

是姜冻冬和柏砚彼此粘连,他们的灵魂和心灵都被炖做一锅,难分你我。

姜冻冬充当了柏砚的情绪导管,他的一颗心脏里却有两口阀门,属于他的情绪和属于柏砚的情绪同时在其间激荡。他替柏砚痛苦,替柏砚流泪,替柏砚愤怒,替柏砚歇斯底里,姜冻冬扮演柏砚的情绪导管扮演了太多年,早已忘记了哪一部分是他的,哪一部分是柏砚了。甚至,他以为他激烈的情绪化是源于性格中的不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