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没了屋顶的房子(六)

我醒了个大早。

因为昨晚少吃了顿夜宵,饿醒的。

我躺在床上,脑子和胃都空空如也,但被窝太软了,我动都不想动。要是有人把吃的送到床上来就好了。我在心中许愿,虔诚地祈祷世界上某家早餐摊能接收到我的脑电波,主动把早饭给我送过来。

可惜我祈祷了十多分钟依旧无果,反倒是饿得越来越清醒。翻滚几圈后,我痛定思痛,决定独自出去觅食,吃饱了再接着睡。

打开房门,我没想到居然撞见了柏莱。

我低头,一瞅时间,这才七点出头,“起这么早?”

柏莱肩上搭着条毛巾,额头上、手臂上都挂了汗,他平复了下呼吸,“晨练。”

瞧他这架势,是晨练都已经结束了。我大惊失色,“我天呢!这么卷!”在柏莱暗含期待的矜骄表情中,我非常上道地鼓励他,“前途无量啊,你小子。”

柏莱听到了想听的话,满意极了。他指了指面前的房门,“姚乐菜还在睡。”

“睡会儿觉不致于前途有量……”我委婉地为被窝里的姚乐菜挽尊,不让这记回旋镖莫名其妙地扎到他身上去。我说着,拉住柏莱,要去客厅的盥洗室冲澡,免得打扰小菜睡觉,“他昨晚上赶稿子赶累了,让他再睡睡吧。”

柏莱顺着我的力道钻进洗浴间,他拉上门,“冬对他真好,”夹杂着哗啦啦的水声,柏莱的声音有些模糊,“小时候你就老强迫我早起锻炼。”

我吐出漱口水,心想这哪儿能一样呢,“你那时候不是有冻症吗。”

我才遇到柏莱时,这孩子就患有较严重的冻症,肌肉发育滞后,甚至有不同程度的萎缩,连持续站立半小时都做不到。

自他七岁开始,不论刮风下雨,我每天早上带他锻炼,从能够随心所欲地站立,到可以控制双腿的散步,再到足以自由自如的跑步,我们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直到十二岁时,柏莱的体检显示一切正常,我才不再强迫他晨练。但他已然养成了这个习惯,并且保持至今。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跑步吗?”我放下手里的热毛巾,怀念地问他,“你摔了六回,但你一次都没有哭过。”

“真是坚强啊,小莱。”我感叹道。

水声停了,柏莱披着浴衣,捋着湿发走出来,嘴硬得很,“谁会为这种事情哭。”

我把洗漱间位置让给他,他从门后探出脑袋,盯着我坐在沙发上穿袜子,“冬要去哪儿?”

“睡饿了,去吃顿饭,”我说,本来我还想吃了接着睡的,结果和柏莱唠嗑唠得没了睡意,“你也还没吃吧?和我一块儿吧。”

柏莱扭回头,接着吹头发。

作为每年只在冬春两季开发,且主要售卖祭品的临时星球,这儿没有植被规划,也没有山脉设计,风吹得猛烈又强势。

我拢了拢围巾,心有余悸地对柏莱说,“还好你剪了短头发。你要是长发,出门得糊一脸。”

柏莱挑眉,“冬不喜欢长发的我?”

“哪儿有!”我都不知道这小子怎么从我的话里得出这个结论的。

“那是短发的我好看,还是长发的我好看?”

“你长发、短发都好看。”我如实作答。

柏莱却不喜欢我的答案,他嫌弃道,“好敷衍。”

我没好气地拧了他一把。

几经周转,我和柏莱坐在一家售有鸡汤馄炖的店,澄黄的鸡汤上飘着菜花,馄炖里的猪肉馅很饱满,煮得正好溢出汁来。现在,我和小莱终于有了两人谈话的时间。

“感觉怎么样?”我问,“和父母聊天的感觉怎么样?”

小莱掰开筷子,他低头,一个劲儿地搅着汤,注视着碗里打转的葱花,就是不看我,“比我想象的要简单很多。”

我料想他是想起了那天晚上突然发起的通讯,正不好意思。老实说,那也是我第一次这么直白地对人说‘我爱你’这种话,其实我回忆起来,也颇难为情。但我不后悔就是了。

赶在柏莱把馄炖都戳破前,我接着说,“你父亲说,你会是他的继承人。”

柏莱终于停下了筷子,他抬头,望向我,“我没有答应,”他说,“我不想做他的继承人。”

我笑起来,“我就知道,”我得意地塞了个馄炖,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柏砚和我说的时候,我还在想你这小子怎么回事,是改性了,还是在憋什么大招。”

柏莱不屑地撇嘴,“我没答应。他自作多情。”

裹着鸡汤油的馄炖太烫了,我仰天长啸,呼啦呼啦地吐着嘴里的热气,企图降降温。白色的气接连不断地从我的嘴巴飘逸而出,我低下头,柏莱正把一瓶插着吸管的冰豆浆递给我。

“啊——好多了——”我猛吸一口,被燎到的口腔瞬间得救了。

“吃慢一点啊,冬。”柏莱用说教的语气教训我。

“是刚刚那个馄炖对我图谋不轨!暗算我!”我信誓旦旦地又夹起一个,“这个肯定不会!”

然后,我又被烫到了。

柏莱啧了一声,将我的碗拢到他面前,斜着筷子搅,把汤水上那层通黄的油搅散降温。

说起来,这个法子他还是从我这儿学来的。小时候的柏莱是猫舌头,煲好的汤稍微热一点儿都喝不下去。我就这样搅汤,搅得油都散了,剩下余温了,柏莱才能含进嘴。

“冬又在回忆什么,好奇怪的表情。”柏莱斜睨了我一眼,把碗重新推给我。

“哪儿有奇怪!”

这家店味道一如既往的好,就是分量小。我吃了两碗,汤都喝完了;柏莱吃了一碗,又嗦了碗面条。结账时,我不忘给还呼呼大睡的姚乐菜打包了两份馄炖。

回去的路上,我又买了几张夹着糖芯的饼,和柏莱一人啃一张。

“这次祭拜,为什么要带上我?”付钱时,柏莱状似漫不经心地询问,“明明只带姚乐菜就可以了吧。”

我撕开烤焦的饼,焦黄的糖流了出来,我无奈地摇头,“哪儿有这么多为什么。”

柏莱也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停留,问起别的,“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是说我的梦想?”

“对。”

我轻咳一声,我早就过了谈理想和抱负的年龄了,也早就过了轮到我夸夸其谈的时代。要我重述我的理想,二十多岁的我会答得铿锵有力,但眼下我已经六十九岁了,再谈论起这个话题,我心中多少有些羞耻。

可是见到柏莱那张正值年少的脸庞,我还是愿意按下那点儿微妙的耻感,认真回答他的问题,“……我啊——我是个空想家,做的很少,想的很多,总被人们赋予过高的赞赏和期待。”我坦诚道,“我想要的是融合,想要这个世界为每个人提供更多向善的机会,想要恐惧消融后没有仇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