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自我吞食者(五)

人生还剩下三年,会选择做什么?

“也许我们应该列一个清单。”裴可之说,他拿出个本子,煞有介事地在纸张上横线格前画上个圈。每做完一件事,就能在圈里打个勾。

我坐在他对面,看他提起笔,写下五六个事项。他写得毫不停顿,一副行云如流水的架势,仿佛这些事都在他脑海里默念过上百遍了。裴可之的字很好,端正有笔锋,每个字的间距一致,排列整齐,一看就是个心理变态的控制狂写出来的。我在心里偷偷骂他。

骂完了,他还在写,都快把第一页写满。我好奇地探出头,去瞅他到底列出了些什么人生清单。看了三行,我皱起眉,“等一下。”我按住他写字的手。他望向我,有些疑惑,“怎么了,冻冬?”

我抿了抿嘴,“这些地方我都没去过,但你去过。”

“对啊,”裴可之点头,他微笑地对我说,“这些年虽然没有找到Ouroboros,但是我去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很多独特的风景。每次我都会想,要是你也在我旁边,能够看见就好了。”

他说得很煽情,但我还是发现了问题的关键,“其实你对这些都没有兴趣,”我说,故地不是故地,旧景不是旧景,我知道裴可之向来不是那种喜欢重游的人。我几乎是一眼便看出来他的心思,“你只是觉得我或许感兴趣,怕我无聊,想陪着我。”

“你的人生清单里在绕着我转,”我冷下脸,很直白地告诉他,“我不想这样。”

裴可之放下钢笔,他无奈地叹出口气,“冻冬,”他呼喊我的名字,语气温柔又徐缓,他双手拢在桌子上,做出认真商谈的姿态,“冻冬,我只是想让你接受,我要离开这件事。”他说。

我与茶几对面的裴可之相视,他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微卷的头发扎在脑后,他还是笑眯眯的,充满耐心与平和地望着我,和无数个我与他剖露心扉的畅聊时刻一模一样。

啪嗒一声,一枚发黄的五角形叶飘进屋檐,落到盛满滤茶的茶洗里。我看见一圈细小的波在梧桐叶下荡漾开来,裴可之伸手,将枯叶取出,我的注意力被收了回来。

“那么你呢?”我问他,“你真的接受死亡了吗?”

裴可之放走叶子,放到走廊外的院子里。他平静地颔首,回答道,“我接受了。”

我瞪了他一眼,又撇过脑袋,“我不信。”我固执地坚持自己的判断,“你要是接受了——那也是你以为的接受。你接受的才不是死亡。”

我的话不知怎么戳中了裴可之的笑点,他发出笑声,声音随之颤动,“这么霸道啊,冻冬,”他笑着调侃,“把我的生命解释权都剥夺了。”

“随便你怎么说,你就当我霸道吧,”我站起来,绕到裴可之身旁,踢了他一脚,“我等会儿还要霸道地让你吃我的剩菜剩饭。”

裴可之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我在他面前蹲下来,露出凶恶的小人嘴脸,粗声粗气地问他,“这么看我做什么?”

裴可之眉眼弯弯的,“很久没见到你这么活泼了。”

我被他噎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挠了挠后脑勺。

我现在仍停留在二十七岁,本来以为今早醒了可以恢复正常了。但这么多年以来,我毕竟是第一次尝试逆转身体时间,没把握好,估计还有个好几天。

这具全盛时的肉身叫我很不习惯。每天我都要面对用不完的精力,使不完的气力,早起晨跑就是小菜一碟,从早跑到晚,我都不带喘气的。我估计我得每天满世界乱爬,还得是全身负重乱爬,才能勉强消耗多余的体力。

真的太为难我这个退休的废物老头了。每天我躺在榻榻米上,我都深刻地感觉,我的精神是个萎靡疲软的社畜丈夫,肉身却是个能对什么都大吃一斤的火辣妻子。‘做不到,完全做不到!’七十的我对二十七的我痛哭流涕,‘完全榨不出来了,你让我歇菜吧。’

“身体啦——身体的影响,身体太有活力了,反作用影响了我的精神,”我沧桑地解释。我到底是老了,还是老寒腿和风湿病更适合我,“再过段时间就正常了。”

裴可之看出我的力不从心,捂着嘴一直笑,笑个没完。直到我被他笑得恼羞成怒,想捶他。我眯起眼睛盯住他,他才勉强停止。

他咳嗽几声,脸颊上还带着笑意的红润,“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言归正传,他放缓了声音,柔和地问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从病房见到你,我就承认,我确实没有办法接受你这么突然地离开我。我想要你的陪伴,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我盘起腿,坐到他身边,我和他的膝盖抵着膝盖,我们离得近极了。我停顿片刻,认真地思考着我内心朦胧的想法,“……我想要的不是从你这儿获得什么……”

裴可之倾听着,他用鼓励的目光看向我。

这大概是他的职业病,我走神地想,或者说属于心理医生的谈话技巧?裴可之总是习惯性地用包容的眼神去看别人,这种眼神无疑是一种暗示,暗示别人说任何垃圾话,他都不会感到惊讶。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我想了一团,我隐约觉得自己触及到问题的核心,但那种感觉转瞬即逝。我咬着下唇,思索很久,最终给了裴可之一个模糊的答案,“我想要的,也许是你真正地死去。”

裴可之眨眨眼,略显疑惑地歪了歪头。他左手的指关节抵着下巴,“真正地死去?”他念了一遍我的答复,感慨道,“好抽象的概念。”

我也很混乱。“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让我想想……”

我和他都陷入到了冥思苦想中。

我好久没体会过抓不到思绪的感觉了,简直比便秘还难受。便秘的话,粪便好歹是切实存在,冒着肠子出血的风险,奋力一搏,也可以出成果。但我的思绪却若有若无,时隐时现,跟怀了个赛博胎儿似的,怀胎十月,怀了个空气。

我拉不出来我的想法,裴可之自然更不清楚了。

他想了想,用类比的方法问我,“莫亚蒂——你的好朋友,他一直都在自杀,在你眼里,他的自杀是一种真正地死去吗?”

“对,”我爽快地认可这个说法,“因为他探求的东西,就在死亡里。”

裴可之点头,他接着问,“既然这是你认为的‘真正地死亡’,那为什么你仍旧在干预他?”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知道他会死得其所,和不想他死,本就不矛盾。要是哪天,我真的收到了莫亚蒂死亡的消息,我在悲伤的同时,也会为他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