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145
崔珣闻言, 缓缓抬眸,卢淮愕然了下,然后犹豫了下, 挥手让人给崔珣上镣,只是将他押解进大明宫前,还是忍不住嘱咐了一句:“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是生是死, 就看这一次了,我卢淮, 言尽于此。”
但崔珣只是垂下长睫,一言不发,任凭大理寺狱卒将他锁上冰冷镣铐,押入大明宫。
蓬莱殿中,太后于珠帘之后, 静静端详着帘后跪着的如玉青年, 比起她上次见他, 他似乎又清瘦了些,眉宇之间更是郁色沉沉,手脚皆是重镣,回想他日前和自己提起辞官一事时,他说他想去扬州,想去吴郡,他说他身边有了一位心似琉璃, 人如明月的女子,那时候的他, 神采飞扬,潋滟双眸满是说不出的柔情, 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希冀,而如今,他漆黑双眸却如一潭死水,仿佛已彻底失去了对生存的渴望。
这般变化,让太后都不由心惊,她忍不住去猜想在崔珣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定了定心神,放缓声音,问道:“望舒,你到底为何要夺佛顶舍利?”
卢淮跟他说,是生是死,就看这次,但崔珣似乎全然没有听进去卢淮的劝告,他就跟一具失去魂魄的躯壳般,死气沉沉的,完全不回答太后的问题,太后又耐心问了遍:“望舒,你到底为何要夺佛顶舍利?”
依旧没有回答,太后心中有了些许愠怒,她抿了抿唇,闭上眼睛,握紧手中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然后徐徐睁开眼,道:“你不说,吾也不是拿你没办法,但是,那些办法,吾不想对你用,这些天,法门寺住持每日进宫,哭求吾为他做主,还有那些朝臣、儒生、百姓,谁不是对你义愤填膺?你如今能齐齐整整地跪在蓬莱殿,你可知,吾到底费了多大功夫!”
太后恩威并施,崔珣终于抬眸,开口淡淡道:“谢太后,但佛顶舍利,臣是不会还给法门寺的。”
他说是感谢,语气之中却没有半点感激之情,更妄为到不愿归还佛顶舍利,太后闻言,又惊又怒:“你!崔珣!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你是真不想活了!”
崔珣默然,片刻后,才道:“臣夺取佛顶舍利,自知死罪,但临死前,有一事,想呈请太后。”
太后以为他突然想通了,要提及佛顶舍利的下落,于是压抑住心中怒火,道:“说!”
崔珣长如黑翎的睫毛低低垂落,他忽郑重叩了一首,然后抬起头,死寂一般的眸中划过一丝细微期许,他道:“太后方才问臣为何要夺取佛顶舍利,此间缘由,臣无法尽言,只能禀明太后,此事,因一人而起。”
“谁?”
“惠妃。”
“惠妃?”太后怔住。
崔珣点了点头:“惠妃出宫,明为入观修道,实则暗度陈仓,七日前,臣不幸被惠妃所擒,差点死于其手。”
惠妃?被惠妃所擒?差点死于惠妃之手?
本来惠妃在宫中一直被太后耳目监视,但惠妃被隆兴帝逐出宫后,太后为了缓和与隆兴帝的关系,也怕隆兴帝发现了不高兴,她并没有派人再监视惠妃了,她料想惠妃一个胡女,势单力孤的,在长安城掀不起什么风浪,但没有想到,她还是太低估这个胡女了。
太后心中隐隐有些后悔,后悔纵了惠妃,她不由问崔珣:“惠妃她,为何要擒你?”
崔珣一字一句道:“因为惠妃,不想让臣再活着出现在长安。”
他顿了顿:“至于惠妃为何不想让臣活着出现在长安,其中根由,与天威军一案有关。”
他提及天威军,太后愣住,崔珣接着道:“有人害怕臣,害怕臣会查出天威军一案另有隐情,所以指使惠妃囚禁臣,意图想让臣再也开不了口……”
他话还没说完,太后忽咬牙道:“闭嘴!”
她心知肚明,崔珣话中那人指的是谁,但崔珣却不愿闭嘴,反而顶撞道:“太后为何不让臣说下去?太后难道不好奇,是谁指使惠妃囚禁臣?是谁不想让臣查出天威军覆灭的隐情?还是说,太后心中已有答案?”
太后勃然大怒:“闭嘴!吾让你闭嘴!”
崔珣依然继续道:“太后不愿说出这个答案,臣替太后说!在大周,谁能指使得动惠妃?谁不想让臣活下去?谁最惧怕臣追查天威军一案?谁至今还逍遥法外,毫发无损?”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正是太后的儿子,当今圣人!”
太后已然愤怒到蓦然站起,她撩开珠帘,盛怒面容现于崔珣面前:“崔珣!你好大的胆子!”
崔珣渐渐平静下来:“臣今日来蓬莱殿,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太后看着他苍白清瘦的面容,她握紧手中镂空金香囊,指甲都掐进手心,她胸膛起伏了几下,按捺住怒气,缓缓说道:“崔珣,你仅凭胡女的几句话,就对圣人起了怀疑之心么?你焉知不是胡女在挑拨离间?天威军的案子,已经结束,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你不要再起风波,今日的话,吾就当没听到。”
崔珣抬首:“若臣不是只凭胡女的几句话呢?若臣有真凭实据呢?那太后能否重查天威军一案?”
太后愣住。
崔珣望着那张和李楹相似的面容,漆黑双眸中,点点期许,如同微末光芒,映在无边黑暗之中,太后莫名的不敢看他,她移开眼睛,勉强道:“吾说了,天威军一案,已经结束了。”
蓬莱殿中,一片死寂。
那微末光芒,终于完全消失。
崔珣双眸暗沉沉的,寂若死灰,他轻轻笑出了声,笑声之中,满是愤懑和绝望,不知是笑他自己的天真,还是笑人心,笑世道。
他来之前,其实已经预料到了结局,但他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这个他一直敬重的女性当权者,能为那屈死的五万人做主,如今希望破灭,他极度失望,口中喃喃道:“果然是这样。”
太后几乎是狼狈地回头:“你说什么?”
崔珣手足皆是重镣,他跪在乌木地板上,但身躯却挺直如修竹,他弯了弯嘴角,嘲弄道:“臣说,太后果然,爱子情深。”
太后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嘲讽,她又气又怒:“你……”
“太后膝下一子一女,如今只剩圣人,圣人是太后唯一的孩子,承欢膝下二十三年,太后身为一个母亲,自然想保护自己仅剩的孩子,所以就算有证据,也不会答应重查天威军一案。”崔珣轻笑:“自古君王,都口口声声说把百姓当成子民,可是,谁会真的把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谁又会为了别人的孩子,去伤害自己的孩子?难道唤一声圣人,就真的是圣人了么?这天底下,本就不存在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