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了致生回来了。

他是和同车的领队一起回来的。

领队作为当地土著,对沙漠地形无比熟悉,在发现沙尘暴来袭时,他及时带领车队进行躲避,第一时间避免了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

南啻遗址地处荒漠腹地,除基地以外,沿途仅设立了零星的补给站。这几年,因路况稳定,补给站大多荒废,只剩残垣断壁。

他们运气不错。

车队遭遇沙尘暴时,刚好经过一个废弃不久的加油站,离基地仅剩最后的十五公里。

“可是车里没有备用油了,要不然领队也不会想着带我们去加油站碰碰运气。”了致生斜倚在床头,指尖夹着一根不知谁递来的烟,烟气袅袅,他半晌才想起吸上一口。

有人唏嘘:“幸好中途去加油站了,不然这荒郊野地的,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找不到。”这要是和沙尘暴正面遭遇,几人不是困死在车里,就是被这风沙就地掩埋,连尸骨都找不出一块来。

了致生笑了笑,轻弹了一记烟灰:“但没有汽油,我们也差点回不来了。”

在度过最危险的第一晚后,领队分配物资,等待沙尘暴过境。

沙尘暴中心的飓风一旦减弱,真正的危险除了粮水紧缺,便是极端的日夜温差。

起初,众人还在安心等待救援。可在与外界彻底失联两天后,无尽的恐慌终于在食物耗尽的威胁下彻底爆发。

在断水断粮的生存危机面前,了致生和领队在第三天一早,带上仅存的物资,出发寻找基地,寻求救援。

沙尘暴不仅让可见度十分受限,大量的沙尘掩埋了路标,让两人彻底失去了对方向的掌控。

好在指南针并未失灵,两人行走缓慢,走上一段路便及时自纠,根据地图确定方位,以防偏离方向,彻底迷失在沙漠之中。

就这样,短短的十五公里,两人走了近两天,才终于找回基地。

又一截烟灰掉落在地,了了瞥见有零星的火沫子在地上翻腾了两圈,最终湮没于沙尘之中。

这几日,即使门窗紧闭,沙尘暴带来的大量沙尘仍是无孔不入。不一会儿,就在地面上积下浅浅一层。

她出神的这片刻,有人发觉了致生的疲惫,提出了告辞。

乌泱泱的一屋子人,顷刻间就散得干干净净。

庆嫂出门前,又留了留,叮嘱来送她出门的了了:“我就在隔壁,你有事就来喊我。”

了了乖巧点头,连声道谢。

庆嫂摸了摸她的脑袋,话却是对着了致生说的:“这孩子,很是惦记你。”

那支烟已经燃至烟嘴,了致生被火星烫了手,微微分神。他松手将仅剩一截的烟头碾熄在床边的烟灰缸上,再抬眼时,目光泛着笑意,低声道:“我也是想着了了,才能坚持到回来的。”

这句话,这像火焰一般,烧得了了心口滚烫。

滚烫着滚烫着,一直滚烫到她半夜都没能睡着。

她翻身坐起,趴在上铺床沿,垂着脑袋往下看:“爸,你睡了吗?”

了致生白天睡多了,这会正在闭目养神,他闻声睁眼,入目就是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倒垂着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吓了一跳,捂着心口,连声嘀咕:“本来是没睡的,看到你,差点长眠不醒了。”

他坐起来,把床边的壁灯打开。灯光印在白色的水泥墙上,扩散成一圈一圈的彩色光晕。

他从枕边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拿在指间把玩:“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有没有很害怕?”

突如其来的沙尘暴,遮天蔽日。他失联的消息传到她耳中,又久久盼不到他归来,他光是想着这些情况,便觉得内心焦灼。

了了趴累了,躺回床上。她抱住被子,翻身看着墙上的灯光:“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了致生对这个回答倍感意外:“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回来?”

昨晚露宿野外时,他坐在背风口,冷到骨头都在发颤。四肢更是麻木到无法动弹,酸痛得像是生锈的零件,任何一个小小的打击都会使他的身体濒临崩溃。

他从未如此期待过天亮的到来,不是为了看日出,也不是为了迎接崭新的一天。而是单纯的觉得,只有天亮了他才能活下去。

只是这些话,他不会告诉了了。

“我找小师父替你卜了一卦。”说起这件事,了了洋洋得意:“他用六爻替我算的,跟我说你一定会回来。我本来半信半疑,但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强,我就这么信着信着,然后你真的回来了。”

“小师父?”了致生疑惑了一下:“你说的是裴河宴?”

了了并不知道小师父怎么称呼,她比划着,形容道:“就是上午和我一起的那个小师父。”

了致生更疑惑了:“他什么时候会算卦了?”

不过了致生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他想到了一个更应该重视的问题:“你上午干嘛去了,为什么会在浮屠王塔?”

了了整个僵住。

她的直觉告诉她,如果实话实说,她今晚可能省不了要面壁思过外加一张千字检讨。

就在她绞尽脑汁试图转移话题时,外面忽然车声喧沸,一束束车灯透过模糊朦胧的玻璃窗照入室内。

了了一愣。

了致生也转头看向了窗外。

虽已是后半夜,但还没睡的或被惊醒的,大有人在。相邻的隔壁宿舍传来了床板翻动的吱呀声,紧接着,开门声,跻沓着拖鞋的走动声接连响起。

就像是热油锅里突然溅入了冷水,整个基地都沸腾了起来。

救援车队来了,路通了!大家都有救了!

了致生被救援队请去了解情况后,只留下了了独自待在宿舍。

下铺床头的壁灯还开着,屋内灯光暖融融的,刚刚好笼住了她心里唯一不安的那一角。

她赤脚爬下床,踩着凳子趴在书桌上,拔掉了玻璃窗上的插栓。沙漠风沙太大,屋内的窗子总如摆设一般,从不敞开。

她费了点劲,推开玻璃窗,看向远处的浮屠王塔。

晚上起了风,沙尘散了些,连月光都能清晰地落在塔尖,将塔顶的那颗顶珠映照得如同观音法界中盛放的优昙。

她从未以这个角度看过王塔。

了了生活成长的地方,是数朝古都。有宫宇楼阁皇家庭院,也有千年佛寺深宅大院。

无论是历史人文,还是名家底蕴,都是数一数二的。她从小受着熏陶,来南啻遗址也就新鲜了两天沙漠环境,随后便被枯燥的日复一日磨平了棱角,连带着对这一片土地都有些排斥。自然更不会欣赏这座掩埋在风沙中,又意外重见天日的南啻遗址。

可现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