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这一幕,就像是有一只巨手,忽然撩拨,将时间重新拨回了她十三岁的那一年。

于是,了了的整个世界,地动山摇,刹那间掀起的狂风巨浪像是要将她彻底吞没一般,死死地拮住了她的呼吸。

她从未想过,她还能再见到他。

那株栽种在她干涸河床上的树木种子,在这一瞬间,不受控制地疏狂生长。它发芽破土,抽条长枝,眨眼间就滋长成了一株小树。

而原本正倾听着同行二人说话的裴河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脚步一顿,停在了殿外的台阶上。

他侧过脸,抬眼看来,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了了的视野里。

多宝讲寺百来级的台阶上,他抬起头,与坐在殿内正往下张望的了了对视了个正着。

他仰目时,剑眉从眉骨处微挑,将他的眼部轮廓描绘得幽沉而深邃。那双眼像是浸润在深山岭璧之下,有清澈,有深不见底,也有如凝视深渊时,那致命的吸引。

了了顿时心跳如擂鼓,她想避开与他的对视,可这一刻的反应像是一枚能决定她以后是否还能与他有交集的按钮,令她迟迟不敢按下。

就在她抿着唇,假装若无其事,实则都快把桌子摁出一个坑来的同时,裴河宴先收回了视线。

他重新迈上台阶,跟上同行二人的步伐,进入殿内。

了了说不上那一刻是失望,还是不解。

在了致生的丧礼上,她尚能找到理由来解释他的避而不见。可时隔多年,再次相遇,她想不通到底有什么原因会让他故意装作不认识,连故友重逢时,点头打个招呼都如此吝啬。

她挪开目光,克制住自己想去搜寻他行踪的行为,将注意力投向了主讲台。

不一会儿L,钵声响起,主殿内的噪音瞬间涤荡一空。

论经大会的开场白和了了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既没有她以为的引经据典,也没有抛出要辩论的佛经主题。主讲人洋洋洒洒,先歌颂赞扬了优昙法界的顺利竣工。其次又感谢了各大寺庙对优昙法界的各项支持。

了了从正襟危坐,听到逐渐分神。有那么一刻,她内心甚至有一道声音,在询问她自己,这和企业内的动员会有什么区别?

她下意识地去寻找裴河宴,目光刚溜出去,又立刻被她拉了回来。

不行,做人得有点骨气!

不就是装不认识吗,谁不会呀!

裴河宴落座后,才有时间看向了了。

他们中途去了一趟云来峰,替了无挂单,所以来得最晚,几乎是踩着点进的讲寺,这多少有点不太礼貌。

而在这个场合,见到了了,更是令他匪夷所思。

他甚至花了那么点时间,去消化和确认。

裴河宴结束南啻遗址的修复工作后,便一直留在优昙法界。这些年,脱离了南啻的工作环境,他身边也跟着换了一批人。

她的消息,他自然已经无从知道。可她能出现在这,说明她并没有偏离壁画这条路太远。

他抬眼,看向主讲台后的巨幅《佛陀讲经图》,没费什么力气就猜到了她出现在这的原因。

一时之间,他甚至不知该感慨命运无常,还是该惊叹缘分的神奇。

本以为不会有交集的人,在绕了这么多圈后,又一次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忽然想起在绿红灯前等待时,从树梢溅入车内的雨滴。与接驳车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曾捕捉到一抹倒映在车窗上的女孩身影。

此前没留意的碎片,竟早已经预示了今时的遇见。

论经结束,已是午后。

住持与多宝讲寺的僧众交代过后,便与普宁寺的数位方丈先行一步,去云来峰品茶论道。

小僧引着了了到壁画前,让她随意观阅。他还要整理殿务,不便相陪。只与了了说好,等忙完再过来送她出去。

这一番交代后,讲寺内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零星留下的几位全是负责多宝讲寺殿务的僧人。

了了原本还在纠结,散会时要不要去和裴河宴打声招呼。出于礼貌,她也应该主动一些,虽然她的内心有些不太情愿。

可这会,殿中早已没有裴河宴以及之前与他同行二人的身影。想必是刚才她跟着住持去和多宝讲寺的小僧打招呼时人就已经走了。

她压下心中的烦乱,抬头看向壁画。

这副壁画在她刚才无数次走神时就已经反复地看了又看。

《佛陀讲经图》是典型的佛教历史故事画,它是根据史实记载画成的故事。这副壁画是十多年前多宝讲寺刚刚建成,与之呼应特意画的。

虽是近代的作品,可因壁画师个人风格比较突出,这副壁画曾被了了的教授特意挑选出来作为素材讲解。但多宝讲寺作为重回岛上只面向僧众开放的场所,了了直到今天因缘巧合,才得以一见。

她本有些定不下心,心里火烧火燎的,跟被谁点着了似的。但因这次鉴赏机会太过难得,她努力了几次,终于专注地品研起了这副作品。

不能带摄像设备,她少了一种记录的方式,正手痒痒地想借些纸笔时,一旁就刚刚好地递来了一支黑色的水笔和若干纸张。

了了连脸都没认清,余光瞥见是个有些眼熟的小和尚,道过谢后就找了个空地坐下,将壁画誊画下来。她不知道那个小僧什么时候忙完殿务来送她出去,担心时间紧迫,她草草几笔,画得又快又稳。

壁画大部分时间都是用粉笔起草,画出轮廓,再用笔刷进行填色。但了致生一直要求她在草图阶段就不能马虎,甚至刚开始学画画的那几年,她反复地在练习线条、轮廓和光影。

直到了了用一支潦草的木炭条也能在墙壁上画出流畅秀劲的定形线后,了致生才开始教她用色彩。

她聚精会神,约半小时后,终于画完了四张草图。她揉了揉因一直低着头而酸胀作痛的后颈,伸了个懒腰。懒腰刚伸到一半,就碰到了障碍物。

察觉到指尖触感不对的了了立刻缩回手,扭头看去。

小和尚还凑着脑袋在看她膝上的图画,两厢一对视,彼此都有些尴尬。

了了迅速收拾了草图,站起身。

眼前的小和尚有些眼熟,她想了一会,才想起应该是刚才给她递送纸笔的。得出这个结论时,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可高度专注过的脑子这会跟被榨干了一样,一点用都没有,纯纯空白一片。

她又一次道过谢,把水笔还给他:“谢谢你的笔。”

了无接过来,先询问:“你忙完了吧?”他怕了了没听懂,还指了指壁画。

了了点了点头:“嗯,看好了!”

了无这才伸出手,往偏殿的方向指引道:“那你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