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裴河宴很意外, 了了心里竟然是这么想的。
他将指尖那杯凉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重复了一遍烹茶过滤的流程后,他忽然将茶杯和滤网全部放下, 正襟危坐。
其实,以他对了了的了解, 她无论何时都不会说出这么丧气的话。无论是了致生沙尘暴失联的那一次,还是她父母婚变决定离婚的那一次。
他不认为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能够有那么强大坚韧的内心,可以一次次毫发无伤地抵御来自外界的考验与伤害。
她是倔强的, 也是脆弱的。
只是那颗生命力顽强的心脏被她用钢铁浇铸的牢笼紧紧封闭, 她把一切她不关心的不喜欢的不在乎的人或事全都拒之门外,才能至今安然无恙。
她会这么说, 是故意的。
她试图激起他的怜悯, 才能趁机深入他的内心, 一探究竟。
实际上不必这样麻烦, 她想知道的, 只要直接问, 他都会告诉她。
“我是梵音寺的俗家弟子, 我六岁被送入寺庙时,记名在圆川方丈名下, 只等过三年就剃度出家, 成为佛家弟子。”
他似乎很轻的笑了一声, 那笑容淡得转瞬即逝:“不过三年期限未满,我师父见我喜欢雕塑,便将我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我年少时身弱, 一到晚上就惊惧噩梦, 即使跪坐在莲花座下也百鬼缠身, 夜不能寐。”
“我不知你信或不信, 我师父能窥见我的世外法界。他说我业力未清,虽与佛家有缘,但入不得空门。我原以为他会将我送回山下,任我自生自灭。但师父替我请了佛教至宝,压制孽力。认我做了弟子,教我佛雕。还送我上学,供我读到毕业。”
法界,在佛教中有着诸多释义,但更多时候泛指的是与现实世界有所交集或无所交集的其他世界。而是否能窥探到这些隐藏的法界,全看灵性高低与修行水平。
了了理解的法界是平行世界,又或者是人的前世。
她在裴河宴提及佛教至宝时,立刻想到了那串佛骨念珠。那时,了致生重而慎之,执意写信想要归还念珠时,和她强调过无数次它的珍贵。
她理解,又不完全理解。只知道了这件东西她损坏不得,丢失不起,从未示于人前,只在晚上睡不好时或者想念在南啻的那个夏天,才会从枕头底下取出来戴在手腕上。
今日她才知道,那是裴河宴的师父特意为他请的。
了了没舍得打断,她安静地听着,连呼吸声都缓缓缓缓地放慢了。
“我始终记得师父的教诲,不贪欲、不享乐、不纵情,修身养性,规戒持律。有些恩,是要还的,而我除了梵音寺没有其余归处。我是否真的佛门弟子,已无太大差别了。”
炉子将水壶中的水烧沸,冒出咕噜咕噜的沸腾声。
裴河宴将煮沸的水冲入壶中,关了火,给她倒了杯新茶。他仍是不疾不徐的,语气轻描淡写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但我二十岁至今,做了两件出格的事。”
“一是把佛骨念珠送给你,二是默许了自己僭越了边界。”他将杯子递给了了时,抬起眼看她:“第一件事,出自我本心,即便重来一次,我也想把它送给你。”
他一停顿,了了也跟着屏息。她有些不敢听,她直觉他说的唯二两件出格的事都与她有关。
她把茶杯端到面前,滚烫的热水已将杯子熨成了一块炽热的陶片,她很快松开,等着山风将茶汤的热气逐渐冲散。
“你和了先生离开南啻后,我头一次发现我这么孤独。”
在此之前,他有师兄陪伴,有师父教导,虽不爱交朋友,可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些他亲近的人,他偶尔品尝到孤单,也能自娱自乐。
光是看着沙漠上的风头如何酝酿,如何成形,如何定势就能打发一上午的时间。与自然相处,是观察宇宙运行规律最直观的方式。
他一直乐在其中。
可当他的生活里介入了了了,他忽然对那些既定的规律失去了兴趣,他更想去观察她。
她脑子里千奇百怪的想法;她有坏主意或者想偷懒时的千方百计;她任何一种情绪下的不同反应,都鲜明生动得像是一颗横冲直撞的流星。从他的天空里短暂且绚烂地划过,只留给他滚烫的余温,以及坠落时剩下的一地碎片。
裴河宴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牵挂一个人,但他知道,不是动心,也无关爱情。单纯是了了曾激起过他心中的涟漪,与他有了羁绊。
只是看着她,他却好像看到了整个人间。
“我对你的关心,已经僭越了一个……”他顿了顿,似乎很难找到一个词精准的形容自己的位置。
论长辈,他太年轻,难以担当。论兄长,他看着了了长大,参与过她不同时期的成长,好像又不足以概括。论师长,他又从未亲身教导过她什么。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说自己无法自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了接话道。
她并不知道自己会让小师父如此为难,若是刚才她还不懂为什么他会说不知该以什么身份或者什么姿态来面对她,那现在话说开了,她自然就理解了。
他将自己看成了与觉悟、了无一样的佛门弟子,即便他不是。可他内心仍旧认为,给予他归属,将他看养大的过云是他的至亲,而觉悟他们便是他的亲人。
从未有人用同样的标准和方式来规限他,可他心中,始终想要遵守和他们同样的那条清规戒律。
对了了,他已经过界关心。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才会态度如此模糊。
可了了还是有一点想不通,她摩挲着杯口,犹豫着问道:“你看着我长大,对我关心一些有什么问题吗?了无是你的师侄,也算小辈,你关心他也会担心自己过了边界?”
如果不会,那为什么她不行?
至于避她如蛇蝎吗!
了致生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她很渴望见到他,哪怕他只是站在她面前,对她说一句节哀顺变。也好过丧礼上匆匆一眼,便杳无音讯。
她知道了致生和裴河宴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络,她那段时间其实很渴望他能找一个下午,与她说一说老了,无关紧要的或者枯燥的,什么内容都可以。
她只是想还能有一个人,和她说说了致生的过往,让她多知道一些和老了有关的事,以度过未来许多许多个孤单的岁月。
可是没有。
要不是那一箱资料,她甚至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重新打起精神,走出失去父亲的阴影。
哪怕她知道她不该对裴河宴有这种期待,这就像是强行把自己的爱恨痴嗔全部加诸于他人身上,得不到还要心生怨怼一样,简直无理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