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墓园的山道上, 已没几辆车了。
除楼峋以外,便只停了一辆售卖仿真花的面包车。热闹散尽,老板也收起摊子, 打开后备厢清算盘点。
纸箱拆折的声音在寂静的山道上, 尤为刺耳。
楼峋降下车窗,将指尖焚了半截的烟灰点落在窗外。
响了许久的电话终于被接通, 了了的声音透过车载音响,在车厢内响起:“楼峋?”
他侧目,瞥了眼显示屏:“是我。”
“怎么了?”她问。
楼峋前不久刚给她打过电话,按理说,短期内他们不会再联系。
楼峋问:“你回京栖了?”
他这话听着像是询问,可那语气却莫名有种质问的味道。
了了愣了一下才回答:“我在南烟江。”
以前她从一座城市换到另一座城市,会主动汇报位置是出于自己孤身一人确实需要有人知晓行踪的考虑。
否则,她就是失踪个十天半个月也无人知晓。
若是情况再糟糕一些,她遇险了没人报案,被抛尸荒野无人殓尸,不出一周她就面目全非了。光是想到有这个可能, 她就浑身不自在。
她可以接受死亡,但万万接受不了自己死得这么难看。
这趟回京栖, 本就是路过, 行程都没超过半天。况且, 来梵音寺是公事,她也不是一个人来的,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汇报的。
但在这种小事上, 她不想表现的那么强势或计较。
她猜想, 楼峋应该是去了墓园帮她看望了致生。
前不久他就问起过她清明是否回来, 虽然没有约定好, 不过依他面面俱到的性格,肯定是抽空替她走了一趟。
结果,到了墓园却发现了致生的墓碑前摆着她送来的奠仪,而他却一无所知。
想想好像……确实会有点脾气。
了了越想越心软,也不好意思倔着声了,言简意骇的把事简单的交代了一遍。
这一幕落在裴河宴眼里,便是楼峋说了些什么,她立刻软着声在哄,一字不漏,毫无隐瞒。
楼峋对了了而言是特殊的,这毋庸置疑。
几年前,他就看出来了。
他抱臂倚着门,像是丝毫不知什么叫避嫌,就这么敞亮地听她打电话。
了了余光瞥见,越发觉得尴尬。现在就特别像,单独会议时家属查岗,不依不饶,她又必须尽快安抚,平息对方的火气……于是只能在领导的死亡凝视下,低声下气。
被看穿家庭地位低这都不算事,主要是这种沟通姿态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进而产生误解,上升到人品问题。
除此之外,她莫名的还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心虚感……明明是正经朋友,她虚什么虚啊!
好不容易说明白了,了了撂下一句「我这还有事,晚点再联系」后,这才顺利挂断了电话。
她长长吐了口气,刚才还觉得被风吹着冷,现在燥火烧得她耳根通红,只叹山风还不够凉爽,无法解热。
了了收起手机,转身看向裴河宴,尴尬地笑了笑:“朋友的电话。”
裴河宴却看着她,问:“什么朋友还要报备行程?”
他似乎没有玩笑的意思,那双眼笼在沉沉的夜色中,像是有光华流转,眼眸中的明亮如同锁住她咽喉的锁镣,逼得她不得不正视。
“我……我爸的学生。”了了磕绊了一声,抬眼看着他,轻声说:“老了弥留之际,他帮了我许多,包括后来筹备丧仪。我妈在国外待了很久,刚回来很多事情都不如他上手。可能是可怜我一个人吧,在这之后他也对我时常关照。”
裴河宴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听着确实很善良。”
他难得失了平和,不想再问。
正欲结束这个话题时,了了又回了一句:“他问我行程,和我隔三岔五的联络,是为了确认我还活着。”
了了很难和他解释,了致生去世后她是怎么在黑暗中走过一程又一程的。
她没了致生这么执着,有热爱的,有想追求的,还有要守护的。
生活对她而言,就是睁眼又闭眼后重复的一天。
她每年的锚点,是把自己的亲眼所见也带给了致生看看。
这个过程中,她也许会有满足,会有感悟,可内心无边无际的寂寥就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雨,被淋湿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还在笑,似乎对生命早没了敬畏。她不在乎是不是还活着,也不在乎什么时候死去。既没有很热爱这个世界,但也没有随意浪费生命。
只是就这么活着而已。
裴河宴久违的,再一次感到了心疼。
他知道,这不是她内心的选择,只是这个世界对她而言,太空旷了,而她太孤单。
壁画支撑着她往前走,可她早已千疮百孔,只等着力竭的那一天停下来,找一个对她而言相对安全的角落,蜗居残生。
难怪她那么想找到他……可他却一直都选错了。
“会好起来的。”裴河宴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不会一直这样辛苦。
她的发丝仍旧和记忆中的一样柔软,他揉了揉,低眸看她:“我带你去看看你的延生牌位。”
他垂眸时,目光柔软又慈悲,像极了了了临摹了千遍万遍的佛的凝视。
怎么办,她忽然心生妄念,想打碎他的宁和,将他从神坛拉下。
他不该站在那么远的地方……她渴望,把他留在身边。
哪怕什么都不会发生,她也想将他留在身边,就这么陪着她就好。
梵音寺下午五点闭寺,闭寺后,就没有香客再留在寺中。
尤其天黑后,僧人们都回了禅室做晚课,寺庙里除了巡逻打板的巡值僧人,便再也没有人员走动。
往生牌和延生牌都供在地藏殿,殿中又分出往生堂和延生堂,将二者做了区别。
夜深人静,地藏殿内燃了香烛,烛光将屋内照得一明二净。
裴河宴领着了了先进了往生堂,堂内密密麻麻供着的全是明黄色的往生莲位。
他给了了指了了致生的莲位位置后,又从一旁的箱柜中取出三支清香,借了烛火点燃,递给她。
了了供过香后,在莲位前站了片刻。
与面对着墓碑不同,往生莲位并不会让她觉得她面对的是了致生。
也许是殿内的烛光太过晃曳,她像是透过这个牌位看到了一张张往生的入场券。
老了这辈子兢兢业业,教书育人,没做过恶事,也不曾亏心。该弥补的,该轮偿的,他也都做得很好。
除了爱情没有圆满,他这一生已经比很多人都过得好了。但有了这尊往生莲位,佛事的功德场场回向,积少成多,待往世他应该能比这一生要更少些遗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