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自打知道裴河宴需经历一次还俗仪式才算正式与佛门切断瓜葛后,了了特意上网了解了一下。

各地各寺庙的风俗都不相同,有些草率的,只要告知师门一声,便可自行脱下僧衣归家。但讲规矩些的,则和梵音寺类似,需提前向师门申请,获取师父同意,再择期举办还俗仪式。向佛祖忏悔,对恩师拜别。

最后,脱下僧衣,穿上自己俗家的衣饰,在与师兄弟告别后,离开寺庙。

脱下僧衣后穿上的第一件俗家衣服也是有讲究的,老一辈认为出家后再归家,是佛祖舍不得弟子放弃人间的家人,特允他归家敬孝,既是恩赐也是一种福德。所以,这件衣服最好是佛子的父母亲手所缝,再在还俗仪式上亲自为还俗的佛子披衣还家。

但也不是所有佛门弟子还俗时都还父母俱在的,于是,有些弟子就会邀请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或者年岁长久福寿双全的老人为其添衣。

裴河宴两个都不占。

他身边刨除了寺里的师兄弟们,唯一能算得上关系亲密的人就只有了了。

她原先也没意识到还有这个问题,裴河宴往上有亲如兄弟的师兄,有提携他的方丈,还有几乎如同养父予他再生之恩的师父,怎么也不至于无人添衣吧?

可这些人,全是佛门中的修行之人,与他关系再好再紧密,也只能替他披上僧衣而非俗家的衣服。

让了了陪他去买衣服自然没有问题,她忧心的是裴河宴无人添衣,是否会对他造成不好的影响。而这些事,她除了过云,无人可问,也没人能够回答她。

了了怀疑这就是过云肆意试探考量她留的后手,又或者说,这也在他对了了的评估范围之内。

她当然可以直接看破,扭头就走,以此来宣示自己被人衡量拿捏的不满。

换做是别的事情,她完全有可能这么做。她可以理解这个世界上有不完全的公平公正和游走在各行各业各种规则下的交易与置换,但她也有不接受的权利和选择。

无非是日子过得清贫寡淡一些,离世人眼中的成功再差上个十万八千里,即便是作为谈资都不够及格的那一种。

过云没有催促她,他笃定了了会回来坐下。

他提壶,往了了的茶杯中注上了半盏茶。

距离裴河宴提出要暂缓还俗仪式已经过了二十多天,许是上一次了了在这件事情上的反应太大,裴河宴后来还特意找她商量了一下时间,询问她的意见。

了了对这件事本身是没有任何想法的,她从没想着要干涉他的决定,尤其这件事还是他自己的私事。但她也清楚,这是上回谈话后遗留下来的问题,他不希望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再因为时间或者别的原因与她产生分歧。

他愿意让了了参与他的任何事情,并且不对她做同样的要求。

这就是他的态度。

茶壶被放回石桌上时,壶底与桌面发出了轻轻的摩擦声,像极了老师在书写板书时,粉笔摩擦着黑板刺喇出的动静。

了了回过神,若无其事地坐回石桌旁。

过云抬眼,看了看她。虽什么也没说,却把她平日爱吃的糕点往她面前端了端。

“也许你心中会觉得,我既不是他的父母,也不是他的亲人,却自持教授过他多年佛雕艺术就端起长辈的架子考验你,有些越俎代庖。但他六岁时,还那么小,就跟在我身边了。” 过云边说边抬起手比划了一下他小河宴时期的身高,那高度几乎没比这石桌高多少。

“我少年时就出家了,没娶过妻也没有养过孩子,在小河宴之前我只收过一个弟子。他的大师兄拜入我门下学佛雕那会早已成年,聪慧伶俐,不仅不需要我操心,反而还能反过来照顾我。” 过云一想起自己这两个天之骄子般的弟子,连脸上的表情都柔和了不少:“你画壁画的应该也知道,艺术类的工作在激发创作灵感时,是连自我都会抹杀的。我的生活习惯很差,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糙老和尚忽然养了一个小娃娃会是个什么场面。”

能想象。

了致生初初照顾她时,也是手忙脚乱的。

他自己随意吃什么都行,光馒头蘸腐乳就可以一天吃三顿,稍丰盛些就再加个咸鸭蛋或者咸菜丝。可了了这样吃,他就看不过眼,自己捣腾着学做菜,学下厨,可惜天赋不在此,怎么做都不像样。

“师祖,我父亲和您一样,他也很为我考虑。若他还在世,哪怕对小师父很满意,也会因为舍不得放不下而对他多加叮嘱和考验,这是人之常情。”

“你能这么想,我也能少费些口舌了。”

近来天气闷热,已有一周都没下过雨了。高温之下,连石壁都如烙铁一般,就更别提水枯后的瀑布了。

若不是了了之前来过几次,见识过雨水充沛,水量暴涨时的瀑布,她可能压根不知道这水潭里的水都是哪来的。

凉亭里倒还好,它搭建在峡谷的风口处,总有徐徐微风将清潭里的凉意迎送而上。再加上梵音寺本就地处山林,山间的气温即便再高,也不如钢铁森林里的那般热气灼烫。

了了忽然想到什么,问过云:“师祖,他以前这么小的时候,就会念经了?”

见她比划的高度也就比石桌高些,过云忍不住笑道:“也没这么矮,他小时候个子就拔尖。”

话落,过云回忆了片刻,说:“那会他还不识字,自然不会念。不过跟着我在佛祖面前敲了一阵木鱼,虽不懂经文,但记住了经文发音,倒也念得像模像样的。”

他当时是寺里最小的小和尚,有香客来寺里上山,经常能瞧见他背着比他还大些的布袋,布袋里装着沉甸甸的经书,坐到哪就拿出来翻一翻,看一看。

不少香客怜惜他,疼爱他,经常上香时会给他捎些糖果和零食。他从来不吃,装在布袋里攒着,攒够一捧就跟交学费似的一袋子全倒在他的床被上,孝敬他。

冬天时还好,碰上夏天,糖果在高温下晒化了,黏糊糊的一团全粘在了他被子上。

可他舍不得说,也舍不得训。教了无数遍让他接到饼干糖果就自己吃,但从没见他听进去过。

说到这,过云想起一事来:“河宴和我说过,说你央他卜卦时,从口袋里掏出了黏糊糊的糖放在了他的桌子上。他看见那个糖,一下就心软了。不止对你心软,也是对很多很多年以前的小河宴心软。”

这件事说起来也没过去多久,许是还俗在即,他这段时间一有空就会来陪他。

两人也不知道是聊什么聊到了了了,有些曾经被忽略和遗忘的感受,在若干年后的某个时间被忽然记起,很多事怎么发生的也就慢慢变得有迹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