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番外·女子学馆
◎武周女子上学中◎
洛阳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夜里簌簌下了一晚不停歇,将窗下几杆斑竹都压得垂头丧气,枝叶都覆成了白色。
潘阿瑶一早醒来后便在担忧外头积雪深深、道路难行,恐怕会耽搁了今儿的学业,连用早膳也心不在焉。幸而阿耶看她愁眉不展,难得说:“今儿雪大,牵驴去上学吧,再叫你娘给你寻一把大伞。”
这话实在稀罕,潘阿瑶惊喜地道:“阿耶,你竟舍得?”
家里的驴素日里比她还要贵重,阿耶使唤毛驴还要时不时叫驴歇一歇,喂它豆料与浆水,使唤自家闺女干粗活时可没这般讲究,在家里砍柴做饭喂鸡喂鸭,从早干到晚也只给一张胡饼。
阿耶点点头:“自然,阿耶何时骗过你?”
潘阿瑶高兴不已,抱着阿耶的胳膊甜甜地谢了好几声。
谁知,阿耶又说:“一会儿坐驴儿出门,可别忘了给驴儿打伞,回头驴淋了雪病了可不是玩儿的。”
好嘛,潘阿瑶撒开手,生气:那她病了难不成便是玩儿的么?
阿耶嘿嘿直笑,故意逗弄她呢。
“快去吧,一会儿学馆真闭了门,你可别哭。”
潘阿瑶一瞧时辰,的确不早了,连忙回屋换了学馆里统一的……公主殿下说,这叫“校服”,如今是冬日,穿得便是暖和又厚实的棉衣短袄,下头是棉裤子外头系一条棉制间色条幅襦裙。
大周有了棉布也是这几年的事儿,但自打洛阳城外千亩官田都种上了棉花,可帮了大忙了!潘阿瑶冬日里再也不用穿粗麻纸絮在里头的“纸裘”了,阿娘去岁冬日花钱买了一筐棉花回来,那时棉花还不便宜,她只给她和兄长都做了棉衣,自己与阿耶却还受冻穿“纸裘”。
但后来,种棉花的人家愈发多了,棉布价也渐渐低下来,如今甚至比苎麻还要低了!毕竟苎麻种下来,收得可没有棉花多,且制起衣裳来格外麻烦,不如棉花,晒一晒,弹得蓬松似云朵,便能絮衣裳了。
潘阿瑶家里在乡下的田里也种了十亩棉花,今年棉花丰收,阿耶阿娘也穿上了暖和的棉衣,还找巷口的棉花匠弹了三床厚实的被子——这也是因棉花新出现的行当。就是阿耶阿娘被冻怕了,棉花被褥被实在絮得太厚,潘阿瑶每每窝进被子里都被压得喘不过气。
后来,连家里的毛驴也有了一张棉布垫子。
今年潘阿瑶入学之前,学馆里便派人来给潘阿瑶按身量量了量,给了衣样子,让每家自己用买棉布棉花缝制“校服”。潘阿瑶这一身便是她在阿娘的指导下,自个为自个缝的,针针脚脚全是满心喜悦。
校服一共做了四套,夏两套,冬两套。
潘阿瑶个矮,阿娘给的棉布做完还有剩的,她还给自己缝了同料的斜跨小书包,虽然学馆里的课本她还没抄完,还不能将课本带回家来,这小书包里只能每日装些点心和饼子——书籍昂贵,学馆里每间学舍都有几套大族捐献的书,但也没法为每个学子分发书本,因此学馆供给了纸笔,让自个抄一份,既是抄书也是复习。
学馆开学的时候,圣人最喜爱的公主——太平公主来学馆勉励她们勤奋读书,公主说了,等她们学成“毕业”,日后也是要去考科举当官,她们不仅仅是为自个读书,还是为了实现大周的伟大复兴而读书。
就为了这句话,潘阿瑶风雨无阻,从没有缺过一堂课。
公主还问她们:“你们日后,想成为怎样的人呢?除了相夫教子、在内宅过一辈子,你们可有想过旁的?”
潘阿瑶想了很久,在进了学馆之前,她曾经想过嫁给隔壁成衣铺的胡商的儿子,这样她就不用离开阿耶阿娘了,垮一道门槛便能回家。
后来学馆成立了,能进学馆读书,便成了她梦寐以求的事。
学馆全名叫“洛阳女子学馆”,但大伙儿都管它叫“学馆”或是“女子监”,如今已经开了近十年,最初不论贫贱,没有家里愿意让女子去读书的,是圣人降阶亲自拜会说服了五姓七望,捐钱修建学舍、教舍,又送来自家的女儿们,学馆才算真正开了起来。
三年后,学馆里出了头一个进士科榜首,那可是女状元!还是最古板老套、看不起女子的陈太傅的女儿,那一年真是街头巷尾没有人不谈论这件事的,大伙儿都津津乐道,这天底下、古往今来第一个女官诞生了!
虽然陈太傅气得险些提前下去见祖宗,陈娘子还是得到了圣人亲命,外放地方,带着护院与师爷,走马上任了。骑马出城之前,她还在洛阳城墙上留下一句词: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潘阿瑶也知道这句诗,是仙迹里说过的往后有个宋朝词人苏轼的诗,后人都称他为天下第一词人!潘阿瑶读了这句词也忘不了,时常在心里念叨:谁怕?谁怕?我也不怕!
陈娘子就像是一盏明灯,顶着天下流言蜚语与骂名为天下女子闯出了一条康庄大道,据说陈太傅都与她断绝了父女关系,将她的名字剔除族谱了——但潘阿瑶却不屑地想,什么剔除族谱,本来族谱里便没有女子的名字呀?陈娘子这样惊才艳艳,在族谱里也只是在陈太傅的名字下头,添了个“育有一女”罢了。
但总要有人做那头一个,自打有了陈娘子后,这天下的规矩与锁链便松动了起来,许多寒门世家、平民百姓都将学馆视为通天之道,纷纷将女儿送去读书,不再计较什么名声有碍——学馆里授课的是女先生、同窗也是女子,路上家人接送,又有什么有碍呢?
潘阿瑶家虽不算很富裕,但阿耶在坊市里经营着一间粮米铺子,因此除了每年秋季阿耶和阿娘要下乡收粮,需要她回家帮忙照看铺子之外,她平日里只需要做些洒扫、烹煮饭食、砍柴烧煤的活计,于是求了阿耶大半月,阿耶便松口许她去读书了。
她也争气,回回学舍考评都能拿前三呢!
阿耶嘴上不说,却时常跟街坊四邻吹嘘:“我家阿瑶那论起来,也是榜眼呢!比多少名门贵女读得都好!出息得很呢!”
因她读得好,阿耶连秋日要下乡都没叫她旷课回家帮衬,而是写信给乡下老家的老姑,请她过来帮忙看顾几日,老姑是带着表妹来的,表妹夜里跟她同塌而眠,望着她挂在墙上、每日都要用茶壶底子熨烫得齐齐整整的校服,羡慕得好似那车轱辘,反反复复地说:“真好啊阿姊,这衣裳真好看,读书好不好玩?真不知朝廷什么时候能在乡野里也开些学馆,我也想读书,我也想上学……”
潘阿瑶便宽慰她道:“别急,总有一日,女子学馆能遍地都是,那时候大家都能读书了。”听闻陈娘子去了外头,已经在治下州县办了一所小小的女子私塾了,随着越来越多的“陈娘子”出现,一定会有那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