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陆绥是个很好的老师,虽然要求也很严格,但如此说话已经没有从前那么伤人自尊。

重要的是他有足够的耐心。

不像监学里的两位太傅,他们先前的学生都是天资聪颖、一点就透的人,尽管她不愚笨,但是理解起来总是要迟钝一些,慢吞吞的。

两位太傅也不会训斥她,斥责她是那不开化的朽木。

只是落在她耳边的叹气,看向她眼中的失望,都像无形中压在她心上的石头,压弯了她的脊骨,抬不起颜面。

平宣瞧见小主子带着陆小公子一道回了府,眼前发黑,几欲吐血,小主子还不知她这是引狼入室,看着十分信任陆小公子,将他奉为了知己相待。

两位主子在书房单独待了许久,中间平宣故意进去送了几回茶水。

没看出什么异样,还是不能放心。

可他是奴才,不得僭越去管主子的事儿。

平宣今夜本不用当值,硬是在书房外的廊下等着,站的双腿发麻、膝盖酸痛也没打算走。

底下的小太监有意讨好他,主动要来替他。

平宣把人给使唤走了:“主子身边离不得我,你们回去歇着吧,夜里不用你们管。”

小太监只当平宣公公怕他们在小主子跟前露了面,分走他的宠信,笑着说了两句客气话,便都老老实实回屋歇息去了。

隔着扇门,听不清书房里的动静。

烛台上的蜡芯快见了底,竖起的火光摇晃厉害,斑驳摇曳的烛光像落在少女脸庞上灼灼的余晖,照见她黑色眼珠里熠熠的流光,璀璨似流星,明亮生动。

她看向陆绥的目光已经没什么防备,满心都是她的课业:“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太傅今日问起来,我答得也是对的,可是太傅似乎不大认同这句话,觉着我只会死记硬背,没有自己的想法。”

陆绥低低嗯了声,懒懒的、喑哑的嗓音听起来有几分心不在焉,男人黑沉的眼神不动声色落在她的头顶,扫过少女自然垂散下来的长发,乌木般浓黑,极致的颜色衬得她脸上的皮肤更加雪白,唇色也被屋子里温热的暖气染得红红的。

她的唇瓣一张一闭:“我心里是觉得这句话不对,人在事事都不顺心的境况下,对老天爷、对命运有些怨言和牢骚,想发泄出来无可厚非。若是连怨气都不能让人有,这岂不是太过残忍了。”

一个人若是真的很倒霉。

现状事事都不顺心,怨天尤人,出一口气也无妨的。

竺玉仰起脸,脖颈是纤细的,微微仰起的细颈拉起细腻柔软的弧度,眼底看着也很柔软,像一汪能容纳所有情绪的温水,她说:“我心里虽然这样想,却不敢在太傅面前这样说。可他还是觉得只会照着书上的释义来念,没有用心去想。”

“于是我便老老实实的说了,太傅又觉得我没脑子,我这样想不对。”

“陆绥,你也觉得人活着不该有怨气吗?”

陆绥对上她眼中的困惑,默了会儿,他说:“人并非不能有怨气。”

“那我就是对的了。”

“只是人若只剩下怨气,必然事事都不顺心。”陆绥垂眸,安静看着她,接着说:“你说的也在理,抱怨是人遇到坏事的本能,可抱怨却不是解决的办法。一昧的怨天尤人是无法改变现状的。”

竺玉明白了陆绥说的话,也不能说她想的是错的,只是她同旁人看到的重点总是不同的。

她天生就倾向站在弱势的那边,为他们着想。

但有句老话,十分有理。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凡事都有得有个度。

陆绥瞧着她似懂非懂的样子,便早就知道她看起来柔软,但在自己认定的事上,很是倔强。

这并不是多重要的事情。

弄权者,不需要设身处地的为他人着想。

只要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就足够了。

她没有。

他可以帮她狠下心。

“先生不是叫你练字吗?今夜不写了?”

听见陆绥的声音,她回过神,认真道:“要写的。”

写的不好,又得听那些唉声叹气,面对失望又遗憾的眼神。这于她委实是种无形的折磨。

竺玉发现陆绥现在仿佛有了永无止境的耐性,既不会嫌她学得慢,觉得她笨,也不会再拔苗助长般催促她长进。

他站在她身后,拥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落在纸上,写的认真。

她的字迹没有笔锋,他也不会再说什么。

瞧着同从前没有什么分别的字,他还能认认真真夸上几个字:“写得不错。”

竺玉把他的夸奖当成了真,得了夸奖自然写得更卖力,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蜡烛烧得都快见了底。

屋里的光线渐渐黯淡下去,她都毫无察觉。

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她几乎被笼罩在男人的怀里,他的手臂圈着她的大半个身子,男人身上若有似无的淡香铺天盖地将她圈禁在了他的领地。

窗户开了半扇,晚风裹挟着花香静静的拂来。

少女流淌在身后的发丝也跟着轻轻拂动,发梢轻轻吻过男人的手,细腻丝滑的触感,像那轻轻柔柔而过的溪水。

尽管竺玉很专心的在跟着他练字,渐渐的也觉得有点不对劲,贴得好像太近了。

她都不太敢动,逐渐绷紧了身体,怕不小心会碰到他。

她的分心,也没有逃过他的眼。

陆绥握着她的手:“专心。”

竺玉有点怀疑难道是她想的太多了吗?陆绥好像一点儿都没觉得奇怪。

男人的气息拢着她。

她有点窒闷,又说不上来自己是因何觉得透不过气。

她蜷着葱白的指尖,犹豫良久,还是说出了口:“我们是不是贴得太近了?”

背后的这道嗓音低沉正直,听不出任何的异样:“不这样要怎么教你练字?”

竺玉想了想,好像也是。

她小时候,为她开蒙的先生也是手把手的教她写字的。

可能她小时候长得比较讨喜,偶尔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将她抱在腿上,拢在怀里,一笔一划认真的教她写字。

好像是这样没错。

既然练字,就得手把手教。

但她还是不太能确定:“是…是是这样吗?”

陆绥握紧了她的手,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得寸进尺:“是。”

他默了一下,声音冷了下来:“你若是不想让我教你,可以直说,不必用这种借口来伤人心。”

竺玉对男女之防,懂得没有那么多。

身边也没有嬷嬷会特意教她这些,自幼又不曾对什么人动过心,反而被许多羞答答的小娘子送过香包、塞过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