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荷塘

气氛陡然微妙了起来。

诚然,如周怀年所说,那奶油鸡蛋糕的味道再好,穆朝朝已不敢对它再下一口,她怕……

可周怀年早已看穿她的心思,端了她尝过一口的蛋糕到一旁,换成自己刚剥好的油爆虾到她面前。

这油爆虾是上海做法,过油的虾,连壳炸脆,外酥里嫩,咸鲜非常。吃过的,都知这道菜原是带壳吃最好,周怀年亦是知晓。但他更知,穆朝朝吃虾不吃壳,是少时便有的习惯。

只见他又用银色汤匙㧟了一些酱汁,浇在虾肉上,示意她尝,“都剥好了,不扎嘴。”

穆朝朝微微愣了愣,才点了下头,顺从地拿起筷子,搛起一只送进口中。

细嚼慢咽时,听着周怀年悠悠开口,在忆从前。

“你有一回吃的虾,是我为你捞的,你可还记得?”

穆朝朝的记忆,被他拉回了北平郊外那片初秋的荷塘里。她轻轻点头,说她记得。

不过那时,为她捞虾的是周怀年,为她剥虾的却是江柏远。这话没敢说,她便低头吃虾,听他继续。

“初秋的荷塘还是挺冷的。”

周怀年至今都记得,他在水里捞虾,江柏远和她坐在船舱里烤火的情景。那时倒没觉得自己可怜,只是有些嫉妒江柏远。可人家是江记药铺的大少爷,与自己的小未婚妻坐在一起烤火,有他一个做短工的仆役什么事?

那虾捞上来以后,被周怀年裹着锡纸放在火上烤。锡纸是他从东家太太那儿讨要来的。他受雇的东家是法国人,他们热爱一切烤箱里的美食,周怀年有幸尝过一次他们的烤鸡,确实觉得不错。便管法国太太要了一些锡纸,想有机会时,与江柏远烤些食物来玩。

只是他没想过,江柏远会把她带来。

那是他与她分别以后的第一次重逢,江柏远只以为他们是初见,向她很郑重地介绍。

江柏远让她叫他“阿年哥哥”,并说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那时,周怀年对江柏远心怀感激,因为他没有对她说出自己低微的身份,这让周怀年以为,能在她心中得以侥幸保存住一丝虚妄的面子。

她乖巧地唤了他一声“阿年哥哥”,周怀年便有些紧张地问她,吃鱼么?他可以下去捞上几条。

江柏远笑,说这丫头挑嘴得很,吃鱼嫌骨头多,吃虾也不吃壳,哪怕炸得酥脆,也不行。

一句话,便让周怀年记到了如今。

可他似乎没听到,小丫头那日回了江柏远一句嘴,是说:“下回不来了,初秋的荷塘,水冷得紧……”

穆朝朝当是记得这些。他们三个人的事,两个人的事,她都牢牢记在心里。她唤周怀年“哥哥”,也唤江柏远“哥哥”,称呼一样,可心里的感觉总是不一样。她记得,她也分得清。甚至连江柏远也知晓她心中所想,却只有头脑最为锐智的周怀年,在这件事上最看不清。

“柏远哥的身体后来愈发不好,走的那日,他还在向我说起你。”穆朝朝提起这些,只是想让周怀年对江柏远的芥蒂,可以有一丝丝的消解。

周怀年拿起桌上的湿方巾擦了擦手,笑着应她的话:“说我什么?说我成了流氓头子,还是说我冷血无情?”

“不是的,他是说你……”

周怀年摆了摆手,打断穆朝朝的话,“好了,不说他罢,我想听听你的事儿。”

他有心回忆从前,但也仅是与她的从前。若她更热衷于提及别人,他便只想关心她的当下以及未来。

“江家二少爷明年也该大学毕业了吧?等他毕了业,你将铺子交还予他,当是能从江家脱身了。到时候,你若还想做生意,我就给你一些铺面,你只要负责每月收租便好,断不会像今日这般辛苦。”

他知道她在生意上有些头脑,曾经还听她说想做个账房先生,他敲她头,玩笑地问她是不是想钱想疯了?她也不忌讳地点头,憧憬地说自己要是有好多好多钱就好了……那会儿,他听到这话,心里难免酸楚。那是他不能给她的东西,是距离他都很遥远的东西。如今,有了这样的能力,便不会再让她失望。于是,他自作主张地对她的未来都做好了决断,连穆朝朝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周怀年见她愣了神,便伸手过去,覆住她的手,问道:“怎么了?在想什么?”

穆朝朝把手轻轻抽出来,打算纠正他的这番安排。

“阿年哥,柏归在大学学的是新闻,他的成绩很好,但不太是块做生意的料。等他毕业后,他若是想出国深造,我会供他去。他若是想在报馆找份工作,我也会全力支持。而且,江家还有两个小的,尚未成年。所以……那里,想是离了我不太行……”长嫂如母,穆朝朝始终记着这样一句话。

周怀年听了她这番话,眉头却微微蹙起,“朝朝,你是打算把自己的青春都搭在江家那些人的身上吗?”

穆朝朝摇摇头,对他的话有着不同的见解,“人的时间本就是用来做有意义的事儿的,也许王太太、李太太、张太太、周太太她们以为收租或是打牌是有意义的事儿。而我以为,江家那些人需要我,我能够为他们负责,便是有意义的事儿。”

周怀年没有沉下心来去琢磨她所说的“有意义之事”是为何,他只对她列举中的某一个无意被提及的名头感到闹心。可他面上撑着,并没有表露出来。

他端起手边的红酒,饮了一口,脸上带上了笑,“你知道的,我惯是顺着你的。你不愿意的事,我不会逼你去做。但你也该知道,你在我心里,与别人是不能相比的。”

穆朝朝有过一闪念,自己刚刚随意列举的那些太太里,只是顺口提了一个“周太太”而已,难道因为这个他便不高兴了?可他又没明说那个“别人”指的是谁,她便没法腆着脸再去问。

她点点头,只能小声地对他说句“谢谢”。

周怀年好似对她的客套有了免疫,没有再理会,便将话锋一转,说起此番她赴约的目的。

“那些衣料,你就留着吧。都是时兴的,多裁一些放着。如今怎么也算得上是江家半个掌权人,这出来出去的,也好换着穿。”

穆朝朝蓦然想起,那日对他说的那句“没有好衣裳”的话。又想起自己说那话时的情境,脸便显见的更加红了。

“我那日……那日是随口说说的,家中还有好些裁完没来得及穿的衣裳,不用再费那个心。”

那日的事就像一场梦,周怀年尽心地藏着,只有夜深无人时才敢细细咂味。经她这么一提,倒又忽然变得真实了许多,叫他没法不生出一些更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