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惩戒
周怀年的太太——苏之玫,上海滩兴社头目成啸坤之义女。早年间,成啸坤未发迹时,与其父结拜,感情甚笃。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苏之玫不到十岁时,苏父苏母相继病殁。成啸坤夫妻重义,加之膝下无子女,便将可怜小囡囡收为义女。十几年来,成家对其极尽娇惯,兴社大小姐的名号打那时起,便成了上海滩名媛中最娇艳带刺的一朵。
可带刺的花儿再扎手,也终究是朵花儿而已。她招蜂引蝶,却独为一人流连沉迷。那时的周怀年,还比不得城中那些生来便占尽风光的大家子弟,可在他身上,却有着深深吸引苏之玫的气息。姑且将这样的感觉称之为“爱情”,可一厢情愿的“爱情”,到底只是一触就碎的镜花水月而已。
多年来,苏之玫好似永远在端着那份成家大小姐的“骄矜”,可没有人知道,她只是不敢去碰触那份自己所谓的“爱情”。反正,他对她不冷不淡,却也没有别的女人能入他的眼。她始终都是他的周太太,虽没睡在枕畔,却也每日见面。虽没拿到他的心,却也听他在人前说,“我太太,为我付出许多”。
那一刻,她觉得她的苦都还能下咽。
可如今,那女人就站在她的眼前——一张顶俊俏的脸,却不知收拾干净,打扮随意邋遢,与那日在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上形成鲜明对比。周怀年爱她什么?苏之玫只觉败在那些舞女手上也没这么不甘,当真忍辱负重。
染着鲜红蔻丹的十指几乎要嵌进掌心,成家花费十几年将她栽培成名媛淑女的范式差点就丢,“周太太”的头衔压她,让她不得不笑着说话。
“既然是穆小姐夫家所开,那便好办了。”她起身,胸前挂着的那串冰种满阳绿的翡翠珠子轻轻晃荡,她抬手轻抚,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穆朝朝背脊发僵,她并不敢直视面前这位周太太,她的眼神落在诊桌上那些被打开的药包上。可她明白,即便药没有问题,她也不能理直气壮了。
“周太太,”她态度卑谦,将药重新包好,“这些药您用不用都行,兹当是我送您,但在质量上还请您放心,江家药铺绝不会以次充好。”
与周怀年一模一样的北平口音,听得苏之玫心火上窜。然而,这些年她已然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脾气,她笑了笑,拿帕子的那只手轻轻搭上穆朝朝的手腕,“穆小姐,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既是你家的药铺,那纵有天大的事便也算了。按着你与阿年的关系,我也得唤你一声‘妹妹’才是。都是一家人,我哪能和你计较那么多。”
说着,她便用眼神示意丫鬟给钱,收东西。
可穆朝朝心中滋味千般,那一声“妹妹”,叫得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脚下好似悬着,被人拎起,一点点地往刀山上放。
她这副模样倒叫苏之玫有些得意,原来不过是个面皮薄的小寡妇,还以为她有什么翻天的本事。苏之玫拿帕子挡在面上,忍不住低笑,“穆妹妹不用不好意思,我是真心想与你结交。上回你来参加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那会儿就想与你好好说说话了。可是后来怎么也找不见你,问了阿年才知道,他说你身体有些不舒服就先走了,我还觉得当真可惜。今日好了,能在这儿碰见你,往后常来家里玩吧。我们公馆里有北平的厨子,阿年喜欢,你也一定会喜欢。”
后半句话苏之玫说得声音暧昧又低,别人看了,或许只觉得是周太太真心邀请,但落进穆朝朝的耳朵里,却只能叫她窘迫万分。可她也没有半点恼恨苏之玫的意思,不论人家是真心还是假意,有过错的都是她穆朝朝而已。
“谢谢周太太,有时间我一定登门拜访……”她低头了,是暗暗将自己唾弃了一万遍后,才下决心礼貌敷衍了这么一句。
苏之玫与她不同,挺着身板,大大方方地说话,脸上挂着善良且宽容的微笑,让人全然忽视了方才存心找茬儿的那位贵妇人的刻薄模样。
“来了一定别带东西,否则我定要怪你。”她将当家主母的身份摆在众人的面前,仪态端方的,是与上海滩周先生最般配的那位。
穆朝朝由她拉着自己的手,走到药铺的门口。周太太看起来依依不舍,“妹妹”长“妹妹”短的,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好像已经与这所谓的“妹妹”真建立起了感情。
穆朝朝仍想窘迫地敷衍,却又好像真被这周太太的热情感染,唤了店里的抓药伙计,包了最好的红参相赠,只说这东西对周太太的失眠症或许有益。
苏之玫欣然接过,还偷偷附耳问她:“我体寒,不易受孕,听说这红参能补气益血,是不是真的呀?”
原来他们成婚多年,是有她身体的原因。穆朝朝心里莫名泛酸,“嗯”了一声,却还不忘好心提醒:“红参是有这功效,但也不宜多用。周太太若有需要,可找个好大夫调一调身子。”
苏之玫会心一笑,也学了一句他们的北平口音:“得嘞,我听穆妹妹的。回头再给我介绍个好大夫,我就和阿年一起来,多多地谢你。”
穆朝朝突然有些恨自己多嘴,却也只能笑了笑,点头应下。直至周家的汽车开出去很远,她脸上的笑依旧僵着……
*
江家二少爷包了一辆黄包车,急匆匆赶往城郊葛子才父母家中。人才到,只听不大的农家小院中传来哭声一片。送来为葛子才打点的银钱,只晚了一步,便成了安慰葛家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礼帛金。那些作恶的人,连尸首都不肯放,只轻描淡写地对葛家人丢下一句:“人已死,都长着点记性。”
江柏归的人生,自兄长走后,第二次受到如此打击。他对这个社会深深绝望,穆朝朝昨夜的叮嘱已然被他抛却脑后。
当天夜里,警察署抓了带头闹事的学生一共五位,江柏归亦在其中。
电话挂到南京,顾尧欣喜之余,叮嘱周怀年自己要多加小心。不要命的反动分子很多,有的可杀,有的只能慢慢消磨。学生是一类,尤其难缠的一类,安抚如若无用,摧毁他们的意志是为要紧。
电话挂断,周怀年要了被抓捕的学生名单来看。一个“江”字出现,他的神经痛仿佛久违落雨的上海,骤然复发……
雷雨交加,闪电拖着长尾劈开夜空,天像漏了,不打商量,将大雨泼盆而倒下。
周宅低调的黑色别克汽车,挂全上海人都知晓的“9483”车牌照,穿梭在黑色的雨雾之中。连车带牌,那是去年周先生送周太太的生辰礼物,夫妻俩的生日数字并排嵌在上面,为全城人宣扬他们堪称典范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