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私心

日本军部自然会有周怀年的消息,但山下渊一想知道的,显然不止是那些关乎他生意、人脉以及襄助抗日之事。说是为了穆朝朝,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他的私心。

当他的军车停在一处民居老宅前时,住在里头的主人,早已袖着手,站在门口恭候他多时了。不等副官下车开门,那位年轻的宅院主人便笑盈盈地迎到了他的车门前。

“山下长官,欢迎欢迎。”他拉开车门,对着车内的山下拱手一揖,而后躬着身站到一侧,做足了恭请的样子。

山下与这人打过几次交道。不喜,却因为穆朝朝的缘故,也曾卖过他几次面子。不知此人从前是什么模样,但如今这副略带“奴相”的样子,他是见惯了的。山下微微颔首,便迈腿从车里下来。

“您小心。”男子一只手背于身后,另一只手抬起,为山下挡护车门顶檐的位置。

山下在他的周到之下,走下车来,抬眼打望了一下那座老宅些微斑驳的大门。

“听说,朝朝小姐刚来上海时,住的就是这里?”他伸手过去,触了触门上老旧的木痕,仿佛有些感慨。

陪在他身后的男子笑着答道:“是。嫂子为我们江家操劳了许多,不能早些为她分担,我感到很自责。”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哦,不好意思啊山下长官,这称呼叫惯了,一时还没能改过来,望您见谅。”

山下渊一摘了手上的白手套,摇头笑笑,“江先生,不必如此。她有她的过去,不能抹杀。更何况,不管怎么说,你也算是她的亲人吧。我也是因此而信任江先生的,所以,往后不必计较这些小事。”

江柏归点头称“是”,恭恭敬敬地将这位“通情达理”的日本长官请进了家里……

*

晚饭时分,穆朝朝帮着山下美绘,将做好的饭菜端到桌案上。近些日子,她的胃口总是不好,但她仍逼迫自己多吃一些。山下美绘是个细心的女孩,她能看得出,每一顿饭,穆朝朝都是硬着头皮在吃。她以为是穆朝朝吃不惯他们的饭食,故而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是尽力在做一些中国的美食。

譬如今日,是立冬,她做的便是北平那边按惯例要吃的饺子。白菜馅儿的,捏得不好,但煮熟了蘸醋,穆朝朝可没有少吃。山下美绘很开心,说做了不少,想吃她再下一锅去。穆朝朝笑着说“好”,便要起身与她搭把手。

两人正要一同往厨房里去时,山下渊一回来了。如今,他们兄妹早已不住在原来的小诊所里,全日式的房子是军部提供给高级军官的住所。门前有卫兵,长官回来,卫兵们立正敬礼,称呼声能直通房内。

于是,当门口的动静传进来时,原本想要进厨房的山下美绘便高兴地跑了出去。兄妹俩感情极好,不说别的,这一点还是有些让穆朝朝羡慕的。可她自然不会像山下美绘那样跑出去迎接,她总是自顾自地继续在做自己的事,不对山下渊一表露出一点热情。她将自己当做是这里的普通租户,尽管她根本不用对主人家付租钱,也不知自己还要在这里住上多长时间……

锅里的水沸了起来,她拿起饺子正要下锅,便听到山下渊一在外头喊她:“朝朝小姐,你快来看看,我把谁给请来了?”

穆朝朝愣了一下,脑子里瞬间闪过某个人,然而只是一瞬,她便又消沉了下来。本是不可能的事,她到底在妄想些什么?

她这么一走神,耽误了一些时间,山下渊一便亲自进来叫她。

“朝朝小姐,怎么不出来?”山下渊一摘下军帽,走到她身边,脸上带着欣喜的笑,仿佛他真请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是江柏归,江先生来了。我想你应该是想见他的,对吗?”

穆朝朝怔了怔,说想见倒是没有,但她却是惊讶,这二人竟然相识?看来,江柏归与日本人依旧过从甚密。

“他怎么来了?是山下君邀请的?”穆朝朝淡淡问道,手里的饺子已经有条不紊地一一下锅。

山下渊一伸出手,轻轻按到她的肩上,很认真地说道:“我说过,要帮你的。江先生在香港有位朋友,他那里有你想要知道的消息。”

山下渊一的话一说完,穆朝朝便像傻了一般僵在了那里。她望着锅里翻滚的饺子,心中遂也莫名地翻腾了起来,“是……真的?”

山下渊一点了一下头,“嗯,别人信不过,江先生你总该信的。”

穆朝朝的眼里蓄上了泪,她抿紧了唇不让那些不争气的东西掉下,而后对着山下渊一说了一声“谢谢”,便撂下锅里的饺子不管,转身跑了出去。

坐在客厅里等候的江柏归,见到穆朝朝跑出来,便微笑着站起了身。他不知该称呼她什么,便只是这么站着,笑看着她。

穆朝朝显然没有这层顾忌,她一面向他走近,一面已经开口,仍是叫他“二弟”,“快坐下吧,坐下说话。”

江柏归顺从地又盘腿坐下,穆朝朝也坐下来,与他面对着面,中间隔了一张日式的矮桌。原是在替山下渊一招呼客人的山下美绘,此时也懂事地退了出去,于是客厅里只剩下了穆朝朝与她亡夫的弟弟在那里。

“你可还好?”江柏归的眼睛盯着她的脸,总感觉她比上次见时,憔悴了不少。

“我很好。”穆朝朝敷衍地答着,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你呢?还好吗?珍儿、宝儿还有弟妹,他们都好吗?”一气儿问完了话,是真心想问,却又想快一些得到答案后,好换下一个话题。

江柏归多少也看出了她的心绪,他笑了一下,回答道:“都好,让嫂子惦念了。”

“那就好,那就好……”穆朝朝垂着首喃喃了两句,伸手到桌上便要给他斟茶。

“满着呢,不用。”江柏归笑着拿手挡住杯口,而后说道:“嫂子是想与我打听周怀年的消息吧?”

穆朝朝拿着茶壶的手顿在那里,继而又慢慢放下,双眼看着江柏归,声音不由得有些发颤,“你有……他的消息?”

江柏归喝了一口手中的茶,不紧不慢地说道:“有。你想听哪些?”

穆朝朝眼圈渐渐泛红,双手不自觉地攀住了桌沿,“我……我想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江柏归的指腹轻轻地抚着日式的小瓷杯,他沉吟了一会儿,而后摇了一下头,却又点了一下头,缓缓说道:“丧妻算是不好,得子却算是好。所以,该如何说呢?”

穆朝朝听到这话,心里忽而沉了一沉,问道:“什么意思?我不懂。”

江柏归敛去脸上的笑,开口答她的话,语气是让人琢磨不透的复杂:“他太太分娩时,不幸去世了。但给他留下了一个小儿子,倒是很健康。白事和红事,前后间隔了一个月,都是大办。香港那边有名望的人都被请去了,很热闹的两场,他周老板在香港,还是一如既往的风光。所以,好与不好,该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