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炼狱

沉疴再起,便很难再愈。医生们只能摇头,用最保守的办法来与周怀年身体里的病症做消磨、做抗衡。一日接一日地吊水,钢针将他手背上那层薄薄的皮都戳得青黑水肿,而这刚刚恢复过一些元气的男人,此番却又被折磨得没了人形。

那日的关站长几乎是被阿笙几人给轰出去的,哪怕后来顾尧再派人来探望,却已经是连周怀年的面也无法再见上了。军统方面的人,在这之后便不敢再上门来。而周怀年与国民政府那边的关系,便也由此日渐疏离。

他已经不太在乎这些事,形容枯槁地病在床上,只觉得自己的生命大约已经要走到了尽头。于是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真的可以为那个女子耗尽生命。他甚至已让人备好了棺木,是最上等的金丝楠木,一做便是一双。然而,可笑的是,白头偕老那样的话,大约这辈子也无法在他身上应验了。想一想合葬墓里的情形,两具同等规格的棺木紧挨在一起,然而,百年之后,却依旧只有他躺在那里……动物尚且有伴,可他却是真的凄惨而悲凉。

周怀年合上沉沉的眼皮,尽管连熟睡都变得吃力,可除了这件事,他也做不了更多的事情。他的深思游离着,在似梦非梦之间,仿佛听到了有女子因焦急而喧哗的声音——

“他在哪儿?快带我去!我千里迢迢地来,就是来看他的!什么睡觉?睡了几天了?还不够吗!”

……

门被推开来,周怀年醒过来,缓缓地睁开眼,看向门外那个停止了吵嚷却掉下眼泪的女子……

他微蹙了一下眉头,有些失落地喘了一口气。而后难得地扬了一下唇,用虚弱的声音对那女子说了三个字:“回来了?”

丁佩玲流着眼泪点头,轻唤了他一声:“五哥……”而后,伏到周怀年的床边,握紧了他的手……

*

灰色的墙,灰色的天,从前听人说过的六朝古都金陵城,如今在穆朝朝的眼前,却是这般萧索的景象。虽然她所住的地方与外面的地狱隔绝着,但这个被称作“防疫给水部”的地方,却是不为人知的另外一个比地狱还要可怕的炼狱一般的存在。

她曾在起夜时,透过军属楼的窗子,看见成批的尸体被身着防护服的日军抬出去的情景。也见过一些活人被押送到这儿,却再也不见踪影的情形。对于这一切,她不敢深想,然而仍是会忍不住地头皮发麻,浑身颤栗。每当这时,她便会紧紧地咬住唇,用手护着自己拿布缠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孕肚,在心里暗暗地对着它说:“乖乖,你忍耐一下,再多忍耐一下,妈妈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

一定会的。她无数次对自己这样说,并且不放过任何可以离开的机会。为了孩子,她得活命。为了孩子,她必须得离开这个人间炼狱。尽管她已经改了名,尽管她已经成了山下渊一名义上的家属,但在这样“人吃人”的环境下生存,心里要承受的恐惧和压力甚至要比直面死亡时还要更大。

为了能尽快离开,也为了离开时能走得更加顺当,穆朝朝甚至已经学会了一些常用的日语,用来和同住在这座军属楼里的日本女人们沟通交流,以获取一切有利的信息。她们大多都待她友好,却也有一些会警惕地与她保持距离。这很正常,她除了名字像个日本人以外,其余的一切都是中国人的模样。

这日,山下美绘做了一些同威尔逊夫人学过的英式小点心,准备送去几位邻居家。原在屋里看书的穆朝朝走了出来,将她叫住,“美绘,我去吧,我去送。”

山下美绘愣了一下,而后脸上露出少女明媚的笑,“姐姐真的要去?那我教教你这些点心的日语怎么说吧。”

穆朝朝走过去,抬手揉了揉她细软的额发,便接过她手中的点心盘子,“好吃就行了。如此,哪怕我随便编一个名,她们也得记住。”

山下美绘总是会被她的各种“歪理”说服,于是点头笑笑,也就随她去了。

穆朝朝端着点心走出门,便已经在心中想好了一会儿要与那些女人攀谈的话。当她敲开第一户人家的门时,她便已经换上了一张日本女人专有的矜持而含蓄的笑脸,并与开门的女主人互鞠了一躬。

“藤井小姐。”

“中村太太。”

她们还用日语互相问好,仿佛这些都发生在那个与此相隔万顷海水的岛屿国家。

“中村太太,美绘在家中做了一些小点心,特意让我拿来给您尝尝。”穆朝朝直起身,将点心盘子送至那位日本妇人的面前。

“好精致的点心!”中村太太由衷赞叹,并热情说道:“藤井小姐,请进来坐一下,我也有新做好的寿司,您可以拿回去,让山下君与美绘小姐都尝一尝。”

穆朝朝微笑着又是轻轻一鞠躬,“中村太太若是方便的话,那我就进来待一会儿。”

“快请,快请。”中村太太侧身到一边,将她引进自己的家中。

穆朝朝在门口换下脚上的木屐,随女主人走进了屋。

所有军属所住的房屋规制都是一样的,都是日式的屋子,但由于每家女主人或男主人的性情不同,屋内的摆设也会有一些明显的差异。例如这位中村太太的家,除了满室樱花的香气,穆朝朝还看到屋子的墙上,也都挂了不少幅画着樱花的水墨画。她对着那些画出了神,在心中想好了要开始与之深聊的切入口。

中村太太沏了茶出来,笑着对穆朝朝说道:“是樱花茶,从我们家乡带来的,藤井小姐请坐下来尝一尝吧。”

穆朝朝接过茶,对她微微颔首,“想不到中村太太这么喜爱樱花。”

中村太太叹了一口气,有些沮丧地摇摇头,对她如倾诉一般娓娓道来着:“从前还在家乡时,并不觉得这花多好。粉白粉白的,处处可见。可现如今如同囚鸟一般被‘关’在这里,却连一点花瓣也见不着了,日夜里便愈发想念起来。藤井小姐刚刚看到的画,都是我凭记忆画下来的,那些樱花,都是长在家乡院子里时会有的样子。”

南京也有樱花,但终究不是她们家乡的。穆朝朝虽恨那些残忍无道的日本军人,但对他们的家眷,却又会时常生出不该有的怜悯。她伸手过去,拍了拍中村太太的手,问道:“可是想家了?”

这一问,中村太太便红了眼圈,“想,特别想。要是知道如今的情形,当初我说什么也不会跟他来这里。现在被关在这栋灰扑扑的楼里,想去哪儿都去不了了……”

这里有严格的制度和严密的岗哨,绝不允许任何人自由出入,这便是穆朝朝最头疼的地方。穆朝朝轻叹一声,装作站在中村太太的立场上,关切问道:“您不能申请住到外面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