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李楹回了房后, 就将头蒙在被子里,哭了出来。

她该怎么形容自己心中的那种感觉呢?她见到了落雁岭的崔珣,见到了突厥时的崔珣, 她知道了他六年前所有的挣扎和痛苦,然后当时光来到六年后, 他终于回到大周了, 可她发现他的境遇并没有好上多少, 反而愈加难熬, 在这里, 无所不在的恶意和铺天盖地的唾骂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更可怕的是,这恶意和唾骂似乎没有尽头, 在他活着的每一日,都如软刀子割肉一般,生生磋磨着他。

大周百姓每天都祈求他早日被缚上刑台,凌迟处死,可谁知道,他每一日, 其实都在遭受凌迟之痛呢。

他没疯,真的是一个奇迹。

但是李楹快疯了,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看到别人折辱他她心里就难受,卢淮用“美色”形容他, 将他当女人羞辱,她难受, 阿史那兀朵故意唤他“莲花奴”,提醒他在突厥的不堪过往, 她难受,何十三等天威军家眷用石子砸他,骂他是杀人凶手、叛国贼,她更难受,尤其是看到他额头被鹅卵石砸出的伤疤,想到他在盛云廷坟前,弯下腰一个一个去捡着供养天威军家眷铜钱的情景时,她是真的快疯了。

她一直说要救他,可是到现在,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强大,她只是一个世人看不到的孤魂野鬼,她到底该如何救他?

而他这种生活,到底还要持续多少个六年?

她心中被不知所措的无力感所席卷,她不知道该形容这无力感,她只知道她从地府走上一遭,得知了落雁岭发生的一切,也知晓郭勤威对崔珣说的那句“你不能死,你要活着,找出害死我们的凶手”,再联想何十三那些少年嬉皮笑脸扔着他石子的样子,她心里实在疼的难受。

因为自己喜欢的人又一次被他最在意的人伤害,所以她心疼,她难受。

是的,喜欢的人。

她喜欢崔珣。

不是刚开始的好奇,也不是刚开始的同情,是如今的喜欢,是窥见他所有过往,读懂他所有的不甘和隐忍后,心疼到极致的喜欢。

他明明拥有一颗赤子之心,他明明值得更好的人生的,为什么世道要这样对他?

李楹头蒙在被中,昏天暗地哭了很久。

之后两日,李楹也恹恹的在房中,拥被难眠,这两日,她一直没有去见崔珣,她不是不想见他,是不敢去见他,她怕她一见他,看到他额上伤痕时,她又会忍不住哭出来。

但崔珣并不知道她的心思,他只知道她以前在崔府的时候,总是主动会去寻他,从不会一连两日都不见他一面,崔珣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本不愿踏出房门半步,因为这手足叮当作响的镣铐,会让他在她面前觉得羞耻,可如今,他还是下定决心,踏出了房门。

脚上锁链拖在地上,声响更是极大,为了让声响尽量小点,他走的很慢,当走到李楹房前时,他徘徊半晌,却始终不敢开门。

等他终于鼓起勇气去敲门时,木门却自己吱呀一声开了,李楹穿着一身白色留仙裙,眼睛红肿,正抬眸看着他。

崔珣初始感觉有点尴尬,但见她红肿双眸时,又不由道:“你……怎么了?”

李楹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穿着囚衣的清瘦身影,抿唇道:“外面冷,你先进来。”

其实四月的天,根本不冷,但是崔珣被酷刑折磨三年,身体亏空的厉害,就算是酷暑天气,他都觉得冰凉刺骨,崔珣颔了颔首,便跟着李楹,到了房中。

李楹将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只开了一点木棱窗通风,她燃起瑞炭,屋内渐渐热气逼人,还好她是鬼魂之身,身体温度较常人要低上很多,她也不觉得炎热,她放下拨着瑞炭的熟铜火筷,问道:“不冷吧?”

崔珣摇头:“不冷。”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还是崔珣先开了口:“公主这两日闭门不出,是有什么心事么?”

李楹书案前,摆着崔珣送给她的草蚂蚱,她看着那只碧绿草蚂蚱,说道:“算有吧。”

“不知……是何心事?”

李楹咬着唇,没说话,她抬起头,看向崔珣额头的伤痕,他伤口处显然没怎么处理,过了两日了,伤口仍然有些红肿,李楹微微叹了口气,与其关心她的心事,他能不能先想想自己?

她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药瓶:“我让纸婢给我送了点伤药,我给你上药吧。”

崔珣怔了怔,他下意识就准备接过药瓶:“我自己来吧。”

李楹没有给他:“我给你涂。”

崔珣仍道:“一点小伤,不用劳烦公主。”

李楹已经跪坐到他身前了,她拔开药瓶的木塞,从里面倒出一点白色药膏,说道:“对你来说,是小伤,对我来说,我不愿意见到你受一点伤害。”

她这话说的直白,崔珣瞬间愣住了,李楹用手指将药膏调匀了些,然后就稍稍直起身子,去抹他额上的伤痕。

刚一触到伤痕的时候,李楹很明显看到他睫毛微微颤了颤,但面上却没有任何疼痛神色,他向来擅长忍受疼痛,那次受了一百笞杖,给他上药的时候,他也愣是一声不吭,但这世上,谁又是不怕疼痛的呢?谁又真正是铁打的呢?

不都是肉身凡胎。

李楹生怕弄疼了崔珣,手指动作很是轻柔,她和崔珣距离很近,崔珣都能看见她澄澈双眸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她真的很认真的在给他上药,满眼满心都只有他一个人,他忽恍惚了一下,这世上,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人,在乎他,关心他,不愿意他受一点伤害。

或许他遇到的恶意太多,他都有些诚惶诚恐起来,他甚至觉得,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或者说,李楹是不是他的一场梦,也许这世上并没有鬼魂,也不存在这样一个无暇的灵魂,只是他太累了,他幻想能有一个人来陪陪他,来与他一起走完这所剩无几的人生,这样一想,他开始觉得不真实起来。

李楹已经为他上完药了,她将白瓷药瓶放在一边,又用帕子擦拭了下手上残留的药膏,崔珣却仍然有些神色怔怔,李楹放缓声音道:“怎么了?是不是我方才弄疼你了?”

崔珣这才回过神来,他苦笑着摇头:“没有。”

“那你在出神什么?”

崔珣看着她的如玉脸庞,方才那胡思乱想一时之间已经不好意思开口,李楹叹气道:“好不公平,我为你上药,你却连自己想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崔珣有些不太服气:“我之前问你,这两日你有什么心事,你也不愿意告诉我。”

李楹道:“好,你先说,我再说。”

崔珣被她这句话反将一军,他不由愣了愣,那点胡思乱想,真能告诉她吗?崔珣不由低下头,耳朵也有些发红,李楹道:“那你不说,我也不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