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崔珣走后, 失魂落魄的卢淮才起身,他步出狱房,一把推开想来询问的大理寺小吏, 然后,踉踉跄跄, 一步步, 走到了卢裕民的府邸。

他仰着头, 望着那个朴素简陋的府邸, 天空渐渐被云层遮蔽, 雨点稀稀拉拉落下, 很快汇集成密集的雨幕,卢淮衣服都被大雨淋湿, 但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卢府”两个大字。

幼时叔父的谆谆教诲犹在眼前,他写的第一个字是叔父教的,学的第一首诗是叔父做的,他一直为叔父感到自豪,他很想冲进去, 质问叔父,问他沈阙所言是真是假, 但是他在府外站了很久, 却始终不敢进去。

他怕听到那个答案,他怕一进去, 他心目中的道德楷模会轰然倒塌,他不敢。

卢淮闭上眼睛, 任凭大雨砸到他脸上,良久, 他才睁开眼睛,转过身,步履蹒跚的离去。

卢淮走后,阿蛮进了御史台狱,和沈阙密谈的事情,也很快传到了卢裕民和裴观岳的耳中。

卢裕民大惊,第一个想法便去问卢淮,但卢淮却不知去向,他第二个想法,便去搜崔珣踪迹。

只是崔珣也不知去向。

崔珣没有进大明宫告状,也没有回察事厅,更没有回自己府邸,他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任凭卢裕民将长安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他下落。

卢裕民心急如焚的时候,崔珣则正在长安城一家书肆后院之中。

他誊抄了一份沈阙证词,反贴在一块薄薄的梨木板上,接着再用刻刀,将证词一笔一划雕刻于梨木板上,这便是雕印。

崔颂清自任宰辅以来,在大周大力推广雕印,雕印生产的书籍,价格比手工抄写的书籍要便宜十倍,崔颂清是想让更多的寒门百姓都能买得起书,识得了字,为鼓励雕印,他令使用雕印的书肆商税减半,因此长安城书肆几乎家家都有木版,家家都用雕印。

崔珣执着刻刀,薄唇紧抿,在梨木板上刻着凸起的阳文,他虽手腕无力,但落下的每一刀,都稳健无误,似乎这梨木板上的一刀一划,沁透了五万人的血与泪,就算他燃尽了自己生命,也不会容许出现半点差错。

李楹一直在他身边安安静静的看着,间或她会拢紧他玄黑鹤氅,让他在心情激愤之下,不至于寒气侵体,只是当崔珣刻到沈阙证词中涉及隆兴帝的部分时,她犹豫了下,还是道:“我建议,你不要刻这一段。”

崔珣手中刻刀停下,李楹道:“并非因为他是我阿弟,我要徇私,假如他真的参与了天威军一案,他从此以后都不会是我阿弟,我没有这样一个弃子民于不顾的弟弟,但是,你有想过,你刻上这一段的后果吗?”

她继续道:“阿弟如今仍然是大周的皇帝,不管沈阙的证词是真是假,你只要刻上这一段,就是妄议君上,形同谋逆,别说给天威军申冤了,你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倒不如先不要牵扯他,只将矛头指向卢裕民和裴观岳。”

李楹说的话,句句在理,只是她话虽有理,崔珣心中义愤,却仍然难平,李楹也没再劝说了,而是静静陪着他,他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会想通的。

果然半晌后,崔珣垂下眼眸,道:“不刻了。”

李楹松了一口气,她说道:“先除奸臣,为天威军洗冤,其余的,之后再查。”

崔珣默默颔首,他隐去证词中涉及隆兴帝部分,将其余部分尽数刻在梨木板上,等到日落月出之时,这证词,终于刻好了。

刻板刻好后,便是刷印,明日一早,整个长安城的交通要道,都会贴满刷印的证词。

大事落定,明日长安城内定然是轩然大波,若换做常人,必会紧张到无法入睡,但是平日睡眠极差的崔珣,却饮了药后,沉沉睡去。

李楹伏在他榻边,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垂着的翦翦鸦睫,睫毛在指尖留下轻柔触感,她知道,他太累了。

这一日,他等了足足六年,六年里,他背负着刻骨仇恨,以及满身骂名,无一日得以安眠,如今乍见曙光,他终于能卸下包袱,好好睡上一觉了。

她手指又握住他略显冰凉的手掌,手指交错,如同荷花池时初见那般,又比那时多了些许旖旎,李楹望着他熟睡的面容,喃喃道:“我真希望,阿弟没有牵扯其中。”

那是她的阿弟,是她在世上除了太后以外,最亲的亲人了,她虽然说,如果他真的参与了这件事,她是不会再认他了,可是,她还是不太愿意相信,她不愿相信自己唯一的弟弟,居然会将万千子民送给异族践踏。

她望着沉睡中的崔珣,心中是又愧又怜,她轻轻握紧了他的手,他与阿弟同是二十三的年纪,六年前,两人同是十七岁,正是少年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但之后,一个过得是人的日子,一个过得是鬼的日子,一个逐渐揽权,成为百姓口中圣明贤德的帝王,一个陷于大漠,声名尽毁,于无尽屈辱中苦苦煎熬,回想崔珣十七岁之后的时光,十七到二十岁,是在牢狱酷刑中度过的,二十到二十三岁,则是在口诛笔伐中度过的,每一日,都可以堪称一场噩梦,而他整整六年的噩梦,极有可能,是她的弟弟带给他的。

她趴在他榻边,眼神有点茫然,良久,她才抿了抿唇,轻声道:“十七郎,真相未明之前,我想再相信一下阿弟,可以吗?”

崔珣睡的太沉,自然不会回答,李楹浅浅笑了笑:“你不回答,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掌心贴着他的掌心,喃喃道:“但愿,不是他。”

翌日,长安城,满城风雨。

金吾卫倾巢出动,将贴在要道上的所有证词都全数撕毁,但是消息早就不胫而走,传遍了所有大街小巷,再怎么堵也无法堵得住。

隆兴帝是暴跳如雷,令人火速去查,看看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长安城传谣,左右金吾卫得令正欲下去,隆兴帝忽想到什么,喝道:“崔珣呢?今日朝会怎么没见他?”

“崔少卿告病了。”

“告病?”隆兴帝冷笑:“只怕是不敢来吧。”

他厉声道:“去,叫他过来,病死了也要给朕拖过来!”

左右金吾卫面面相觑,但仍然道:“诺。”

隆兴帝暴怒之时,阿史那兀朵正在神龙殿外,她听了一会,然后转过身,道:“走吧。”

宫婢不解道:“惠妃不去面见圣人么?”

阿史那兀朵摇了摇头,她望了望阴云密布的天空,用不标准的大周官话说了句:“要下雨了。”

她道:“回宫吧。”

说罢,她便坐上步辇,往自己寝宫方向而去,只是经过一个鱼池的时候,她又让步辇停下,下来观赏池中金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