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梁稚执意闯办公室,宝星拦她不住,忙不迭跟在身后劝阻:“梁小姐,楼总当真在会客,你先请回吧!楼总忙完一定见你!”

梁稚不听。

她已被这番说辞糊弄过三回,今日非得见到楼问津不可。

眼见梁稚已到门口,宝星欲哭无泪:“您现在进去,遭殃的就是我了。”

梁稚冷声道:“我自己都顾不上,还管你是死是活!让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梁家九小姐脾气谁人不知,宝星不敢再言声。

推门,扑面一股冷气混杂雪茄的气息,香味奇异。室内明亮,百叶帘拉满,尤能觉知外头日光酷烈。

楼问津斜身坐于办公桌后,在门开瞬间抬眼,目光在梁稚身上落了一落。

那眼神像是瞧见落在衣服上的灰尘,掸觉得麻烦,不掸又嫌看着碍眼似的。

梁稚连日所受委屈与愤怒,立即被这一眼点燃,在瞧见楼问津对面那人之后,彻底爆发——

那是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正前倾身体而坐,神态殷勤,在门开的这一霎,急慌慌地抬袖掩住了桌上一只黑色手提箱。

这人她认识,姓陈,名振华,原是梁家的一级经销商,前几年手脚不干净被父亲取消资格,在父亲寿宴上极力巴结求饶,丑态百出。

现在,他明显已另投了楼问津做靠山。

梁稚咬牙:“楼问津!”

楼问津不看她,只向对面陈振华说道:“我解决一点私事,不耽误陈老板发财。”

陈振华笑得谄媚:“后天在宝华楼设宴,还请楼总赏光。”

“好说。”楼问津抬一抬手:“宝星,备车,送陈老板回家。”

宝星应下,向着门口做个“请”的手势。

陈振华经过梁稚身边,尖瘦脸上浮现一抹玩味笑意,将她上下打量,吹声口哨,“这不是梁九小姐?好久不见。”

梁稚后背如有水蛭爬过,冷冷睨他一眼。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陈振华是个什么东西,从前替她舔鞋她都要嫌脏,现在竟然敢拿这样的眼神瞧她。迟早她要把他这双眼珠子挖出来。

陈振华轻浮一笑,欠欠身,吹声口哨向门口走去。

楼问津凝视陈振华背影,金丝眼镜下目光冷厉。片刻,他收回视线,望向梁稚。

庇城纵使天气毒辣,遇上美人却也乖乖投诚,她着红色吊带衫和高腰牛仔裤,随意扎着的头发几许凌乱,鼻尖额头都有汗芽。人少见的有些狼狈,但还是漂亮,甚而因为这份狼狈而显出几分与平日不同的漂亮。

梁稚几步走近,抬手打开书桌上那只皮箱。里面果真是钱,满满当当的美钞。

梁稚冷笑:“陈振华那种人你也敢用,也不嫌他的钱拿了脏手。”

楼问津丝毫不恼:“阿九,这不是求人的态度。”

“你不配这样叫我。”

楼问津顿一顿,“那么梁小姐有何指教。”

他换了称呼,“梁小姐”三字喊出戏谑意味,更叫人火大。梁稚冷静三分,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楼问津,我爸现在人是不是还在警署关着?”她将语气放软两分。

“这么多天了,梁小姐还没打听到令尊的下落?”

这话与嘲笑无异,很是刺耳,梁稚再度深呼吸,“警署的门路,拿钱走不通。我想,他们是听你的意思行事。求你放我爸一条生路……”她顿了顿,才将后半句话说出口,“看在你我毕竟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

梁九小姐的派头,求人的话都说得这样硬硬邦邦。

楼问津仿佛觉得好笑:“你说我不配叫你阿九,却来跟我攀交情?”

“……条件你可以随便提。”

楼问津抬眼:“你先说说你的条件。”

梁稚手指尖偷偷掐住掌心,从牙缝挤出三个字:“……我自己。”

楼问津镜片后目光波澜不兴,只打量她,许久不言声。

这目光叫梁稚想到从前,楼问津刚来梁家那时候,不过十九岁,轮廓尚有几分清稚,目光却格外冷静幽深,仿佛天生是个置身事外、高处俯瞰的审视者。

现在这审视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她才知道竟有这样屈辱,只能靠着誓要将父亲救出来的一点心气硬撑。

许久,楼问津终于轻笑一声,说道:“梁小姐似乎有些自视甚高。”

楼问津这人寻常总显得有些冷淡,从前他陪父亲宴客,席上纵有达官贵爵,他也毫不热切,只做礼数之内的周到。

此时这一声轻笑,冷淡之外,更多了几分嘲讽。

梁稚脑中轰然,本就轻薄的面皮,一时红得滴血。实在捱不住了,拂袖便走。

楼问津叫她:“等等。”

梁稚脚步不停。

身后男人声调冷静:“这一点折辱都受不起,又何必来同我讨价还价。我以为你已有觉悟,原来你在赌我是君子,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不是。梁小姐,这笔生意谈与不谈,你自己做主。但有话在先,我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

梁稚咬紧嘴唇,深作呼吸,终于顿步转身:“我条件已经摆出来了。”

“你先说一说,我能拿你做些什么?”他看了看桌上那只装满美钞的手提箱,仿佛是说她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甚至不如金银钱财来得实用。

梁稚脸色煞白。来向害得自己家破人散的仇人求情,已是折堕尊严。楼问津却嫌不够,还要她为自己“吆喝叫卖”。

但梁稚深知今时不同往日,自己的自尊此刻分文不值。

她再开口时,已冷静得多:“……随你做什么都行。你如果用不上,我也替你想到了更好的用处。”

楼问津仿佛来了兴趣,眸色浅淡的一双眼睛望住她,要继续听她说。

“宋亓良,你见过他吗?你这几年跟着我爸做事,应该跟他打过交道。”

楼问津并不回答。

“南洋小赌王”宋亓良,几乎家喻户晓的一号人物。梁家做洋酒生意,是宋亓良名下赌场、夜总会的供应商之一。楼问津陪梁廷昭招待过宋亓良,但只有一回。

梁稚继续说道:“他不止三回打来电话,要请我吃饭。你如果觉得我在你这里派不上用场,他那里或许有我的用场。他会记你一个人情。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欠宋亓良人情。”

楼问津目光沉了两分,“宋亓良是你的下一个去处?”

“以宋亓良的声望,在政商界总能说得上几句话,我听说他小舅就在庇城的警署工作。”

楼问津看着她,目光几分凉意,此外似有更深的意味,但她读不大懂,也无心继续探究。

楼问津声音里几无情绪,“你知不知道,宋亓良在印尼和泰国都有外室,更是狮城芽笼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