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集句诗】

「北宋·1037年·余杭」

看到天幕上“理学大家”的发言,原本嬉闹的姑娘们神色逐渐阴沉。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如此情深之语,怎叫艳|词艳|曲?”

“整天跟着□□们厮混?伤风败俗、有伤教化?若真如此,那些个达官贵人、文人才子不都在流连秦楼楚馆?真是伪君子!”脾气最爆的月娘愤而拍栏,恨不得飞上天扯烂那个“理学大家”的嘴。

“这些清流惯会拿腔作调!他们明明爱我们爱得要死,私下对我们姐妹小意讨好、百般央求不说,甚至还自掏腰包专程谱曲,又对乐工贿以重金,就是为了让我们多唱几遍他们的词。可一出酒馆他们就翻脸不认人,骂我们□□,还嫌我们下贱……要当真不稀罕,就别来求唱!”

“宁唱柳郎词,不歌王公曲。说到底,他们就是嫉妒柳郎的才情!”

……

柳永笑着安抚他身旁这群义愤填膺的姑娘们,他的表情看上去无比洒脱,只是偶一垂眸,才会泄露几分眼底的苦涩。说到底,对读书人来说,不能被同阶层的文人认可,终究是一个重大打击。

安娘将柳永的失落看在眼里,她爱怜地抚摸着他的面颊,无比心疼。

她是这个青楼头牌歌伎,平日里千金难得一见,就算见面,安娘也多神情冷淡。可不知为何,安娘越是冷漠,那些才子文人就越趋之若鹜,甚至赞她为“雪娘子”。金银珠宝、诗词字画……男人们百般讨好,只为博安娘一笑。至于自己的诗词能被安娘唱诵,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但只有一人,只要他写,安娘就唱。旁人可望不可即的一切,安娘都心甘情愿为他奉上——这不是男女私情,而是知音难觅。就像《琵琶行》中的琵琶女,她弹了一辈子琵琶,但只有白居易愿意问一问她的身世,也只有白居易愿意与她并称“天涯沦落人”。而她的柳郎,就是她的知音人。

“柳郎,你和他们不一样。自古给女儿家写诗之人,要么只称颂女儿姿容品性,居高临下地把玩儿女心思,要么就干脆故作姿态,比拟怨妇口吻,明明是自个儿想当官,偏偏要说是女儿想男人。”

“只有柳郎你的眼里当真有我们。来往那么多恩客文人,唯独柳郎你会关切我们沦落风尘的原因,而不是问我们要价几何;只有你会在意我们开不开心,而不是迫我们强撑笑脸……只有在你的眼里,我们才是活生生的、有喜怒哀乐的人,而不是一个供人消遣、给人赔笑的物什。”

“世人不懂柳郎,但后世总有人会懂!柳郎,你要等!”

安娘和柳永执手相望,彼此的眼里都闪动着晶莹。柳永嘴唇动了动,最后一声长叹:“安娘,谢谢你的安慰。”

——只是我究竟还要等多久呢?

“柳郎,姐姐!”月娘惊呼:“看天上!”

【苏轼(1084):轼甚喜柳词。】

【王安石(1084):介甫亦爱柳公词。】

【黄庭坚(1093):鲁直亦喜。】

【晁补之(1100):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真唐人语,不减唐人高处矣。】

【黄裳(1108):柳氏文章,喜其能道嘉佑中太平气象,如观杜甫诗,典雅文华,无所不有。呜呼,太平气象,柳能一写于乐章,所谓词人盛事之黼藻,其可废耶。】

……

柳永愣住了。

他并不认得这些人的名字,但却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他们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和他一样的文人。柳永平日里写孟浪之语也不曾眨眼,如今却被天幕上那一串再朴素不过的“甚喜”说得面红耳赤。尤其是后来的晁补之和黄裳,一个夸他“唐人高处”,一个称他“太平气象”,还将他与杜甫并列……

这是梦吗?!

眼前光晕迷旋,脚下像是踩了棉花,柳永整个人轻飘飘软绵绵,如随风摇曳的柳条。

这是梦吗?

仿佛耳朵里长了两个心脏,柳永清晰地听到耳畔“砰砰”的剧烈声响,仿佛一朵朵烟花炸开,令他头晕目眩,不知今夕何夕。

这是梦吗?

不!这应该是我喝醉了吧!

柳永劈手夺过桌上的酒壶,拨开盖子就朝脸上倒。酒液如瀑倾泻,不过几秒,就让柳永变成了落汤鸡。

“柳郎,侬作甚?”姑娘们被吓得蹦出了方言。

冰凉的酒液扑了柳永满头满脸,又顺着他一绺绺的头发滴落,滑进领子、沾湿衣裳……西湖边的春光虽好,但究竟风大,柳永被冻得直达哆嗦,可他却觉得胸膛炽热一片。

是真的!这居然是真的!

柳永舔了舔嘴角的酒液,骤然畅快大笑。

【“理学大家”因违反直播间弹幕礼仪,已被封禁,请各位观众友好发言。再次提醒,本直播间禁止拉踩。】

【柳永,可以说是北宋的著名文化符号,更是一个时代的文化高峰,对后来词人影响甚大。南北宋之交的王灼说“今少年十有八九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宠”,就是在夸赞柳词的影响力。】

【拿苏轼与柳永比较,略微有些不太合适。首先,苏轼本人其实也受到过柳词的影响。前面说到苏轼作《江城子·密州出猎》一词后,曾写信给好友鲜于子骏炫耀,提及自己的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但其实这已经不是苏轼第一次与柳永“暗暗较劲”,早在之前,他就对柳永“念念不忘”。】

【苏轼曾在玉堂碰到一位擅歌唱词的幕士。苏轼问他:“我词比柳词何如?”幕士回答说:“柳郎中的词,只适合十七八女孩儿家听。她们拿着红牙拍板,在闺中唱些‘杨柳岸晓风残月’。而苏学士您的词,必须是关西大汉拿着铁绰板高唱,例如‘大江东去’,气势万钧。”苏轼听了十分高兴。】

【幕士之语,其实就是当时人的通俗感受,在宋人看来,柳永和苏轼已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词风,一者柳派,一者苏派,根本无需比较。用我们现代的评价来说,柳永实乃著名的婉约派词人,而苏轼则被盛赞为豪放派开创者。】

【但流派只是基于诗人大部分作品的风格进行区分,并不意味着一位诗人所有的作品都是该类风格。甚至在专业的词学家眼里,这种分法其实相当拘狭。婉约派的词人可以写豪放词,豪放词派亦可写婉约词。更甚者,一首婉约的词里面也可以有豪放句,一首豪放的词里面也可以有婉约之语。从这种角度来看,不能因为柳永是婉约派,就认为这句“拟把疏狂图一醉”不够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