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四 抗战一年之前因与后果

(一)前因

一个民族遭了打击,能反躬自省,举出自己的弱点,本是极好的事。但二三十年来士大夫阶级的种种悲观论调却另有两种卑劣的心理,一是自己抬轿——把人家骂得一钱不值,以表示他自己的了不得;一是自己诿过——什么事做不动都是人家不好,从骂老百姓起,一直骂到他自己的祖宗。如果将这一种悲观论集合起来,那是华族早就十足地具备了亡国资格,而现在铁的事实现在眼前,这抗战一年,竟可说是历史上的奇迹与突变。

反之,乐观论者也不可以将这抗战一年的事实看得太轻松,前方的血,后方的汗,一点一滴地流出来,这不是单靠着几场演说、几本小册子、几张图画所能做得到的。它必定更有一个更大的原动,有了这个原动,才能前仆后继地死而无悔,早作夜思地劳而不怨。

我如今想把这奇迹的原动举出来,以增强我国民的自信力,而且至少使现在的教育家与教授们对于中国历史有一个研究的指针,使国民对于自己个个有自信。这次抗战是一二千年以前下的种子,经过了种种的培养,到现在才正当地发了芽,开了花,而将来还要结着世界上未曾有的美果。

我要把中国历史分成三个大时期,每一个时期有一个特别的注意点——就是文化发达的特别主流。此后历史教材应当向这主流方向研究出来才有用。照这个主流来看,这三大时期有继续不断的灿烂的光荣,而且这个光荣以前并未毁灭,将来更会发展。绝不像悲观论者那样腐败化、老衰化,如今且说个大概。

第一期从周族开辟中原,到秦汉的统一中国。这时代是华族完成自己文化时期,这个时期已经下了两颗种子:一是同化力,一是抵抗力。它的工具是当时发明的井田封建。封建就是殖民,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是取攻势的;井田就是荒垦,九家相保,出入扶持,是取守势的。这两个力——同化抵抗,攻势与守势——如同车之两轮,鸟之两翼,互相地补助着它的自身的发展,演绎出来。长城是象征着守势,象征着抵抗;运河是象征着攻势(交通为攻势要具),象征着同化。

这个大文化完成中间,还有一件世界没有发现的妙处就是文化的攻势(就是同化),武力的守势(就是抵抗)。我们取攻势,用不着杀人;我们取守势却能拼命。因为我们是大平原的文化,地广人稀,我们尽有让他种人发达的雅量,不像欧洲希腊那样的一块小土地,非你死我活拼命不可。文化攻势的意义并它发展的形容词,古书里还可以寻出几句来,如同舞干戚而服有苗,用夏变夷等,至于《尚书》里“黎民于变时雍”,“礼失而求诸野”,《中庸》里“舟车所至,人力所通,日月所照,霜露所坠,凡有血气”……,形容得那么伟大于武力的守势,那老实不客气的拼命。孔子说的“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孟子说的“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是则可为也(效死而民不去是做得到的)”。

一个文化完成之后,如其不加锻炼,还是要沉沦,要衰老,要灭亡。天幸的锻炼的机会来了,于是转入历史的第二期。

第二期从汉末张骞开西域起,到宋末文信国成仁为止——这是养成我们同化力的时机。许多历史家把五胡乱华纯粹看成华族被异种人压服之始,这是大错特错的。我要问:为什么五胡捣乱开始第一个人物他偏要姓刘?人家自发地正正堂堂入了我们的国籍,我们为什么要认他是外国人?老实说罢,我们早就胡化了,拉的是胡琴,坐的是胡床,吃的是胡桃、西瓜,岂止胡化,还要印度化哩。头上飞机在那里转,不识字的农村老太太还念一句“阿弥陀佛”!

这个时期,又表明了一件世界没有而华族特有的妙处,就是我们自己有文化,而同时能诚意地接受外来文化。现代的欧洲人本来自己没有文化,所以第一期的希伯来化,第二期的希腊化,能顺利地进行,如今两希还闹不清楚。中国不然,所以到唐代形成了一个无比的伟大国家,无上的进步文化,如今还遗留下唐律与唐诗。

因为同化力的意义,一方在发展自己的固有,一方又要能接受外来的新事物。我们看六朝到唐的中叶,一群发疯似的留学生,冒着性命的危险,向印度出发,表现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攻击精神,他们只希求内心之满足,并无丝毫升官发财的念头,而社会上也为这勇敢高洁的人格所感动,作我们邻居的理论整个地在中国植下根基,到今天我们西边的老亲戚(蒙藏)还可以有一脉相连的关系,不至于反目!

在这个同化力养成的时候,抵抗力并不因此而丧失。这就是民族南迁逐步地开发了长江南部,渐渐地遇见了世界交通的海。如今广东、福建的语言还保存着古代的音节,这就是证据。不过在这一段锻炼中间发现了一个原则,抵抗力不可误用。就是说,抵抗力用在文化方面是无用的。韩欧的文章,尽管可以为古文的模范,但是《原道》也罢,《本论》也罢,打消不了民间的一句佛。而这时代不像欧洲人那样没出息,闹成三十年的宗教战争,这就是华族特有的长点。同化力养成了,不过抵抗力没有锻炼,这也还不够成为大器,上帝嘉惠我们,来几个硬钉子碰碰,这就是:历史的第三期。

从文信国成仁到中山先生在南京就大总统为止,就是说从蒙古南进中原到革命成功为止,是为锻炼我们抵抗力的时期。

蒙古人征服了北半球的大陆,第一个将其赶走的还是我们华族。满洲是东胡族,具有相当的同化力,同是华族本来容易接近,所以勉强能维持二百多年,并且随嫁时带来了一笔很大的财产。但是华旅的抵抗力始终潜在地滋长着,所以一致革命、声入心通的全中国呼应了。如今五十岁以上的老党员,可以自省一下,当初革命二字,怎样地从耳朵里听进去,怎样地转到心窝里,怎样地发动了行为?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大英雄的本领就在得到群众心之所同然。

两次赶走异种人的历史,说来未免太长,不是本文所能及。但我要举两个人的两段精警的话来警醒大家。

第一,是明太祖的遗诏。他用武力来赶走蒙古人,当时的士气,必定极旺盛,看不起外国人。但是这位英雄从种种的经验上寻着了我们民族发展的要点,所以遗诏上说:“非夷狄来侵,不得用兵。”这就是说,不要看我们赶走蒙古人太容易,就发生了侵略的野心,武力是应当取守势的。现在喜欢看远势的英国人,对我们群众抗战有成绩,就不免有点担心。国联席上,敌人怎样借着排货的理由,煽动英美人对于中国之忌刻,以表示他上海出兵的正当。这是我们应当特别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