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月色
鹿雪的户口总算有了眉目, 程音心情松弛,步履轻盈地推开了小院的门。
门里光影交织,影子里站了个人, 她没能看清, 一头撞在了对方身上,险些被吓趴在地。
“是我。”那人伸手扶住她, 沉稳熟悉的声线。
刘婶这几日回了老家,前院安静无人,只有一盏灯,半明半暗地闪烁。
季辞举起手上的新灯泡,对她笑语:“回来得正好,过来帮忙。”
程音站在院中, 手上扶了个摇摇晃晃的折叠凳。
抬头是季辞微青的下巴,能看到他额前的碎发在夜风中飞舞,无数细小的蠓虫绕着灯罩飞旋,像一朵朵散落的金色绒花。
好神奇的一幕。
柳世的季总,正在帮她换坏掉的电灯泡。
换完灯, 季辞收起折叠凳,又拉开了程音家的大门。
这扇门每次开关都要用力往上托举,否则歪掉的门扉会蹭到地砖,发出令人牙酸的怪响。
他连这个小诀窍都知道, 熟门熟路仿佛回自己的家。
分明他周身气质清贵,和这间二十平米的陋室格格不入。
程音刚一进门就发现了屋里不对劲。
多了很多东西,零食、饮料、各色日用品, 沿着墙角码了两排, 桌上还多了个微波炉,旁边是做了一半的三明治。
季辞洗净了手, 用油纸覆住三明治:“盐买了吗?”
程音茫然脸。
“没看到微信?那我去买。”
说话间他又出了门,徒留程音一人在屋里发呆——这一幕仿佛旧梦重温,她又回到了与他一起住出租屋的日子。
唯一的区别,多出了一个程鹿雪。
小孩还是在自家床上睡得踏实,小姑娘四仰八叉,甚至打起了欢畅的小呼噜。
季辞,出租屋,还加上一个小的。
简直像是过上了。
这个想法像一根针,蓦然戳醒了程音——疼归疼,但那针尖或许是淬了糖,甜蜜一下子泛开,像往心里猛撒了一把糖。
要死。
这一整晚,她和陈嘉棋约会谈天,和上班开会的心情全无区别,此时在不合时宜地甜个什么鬼。
奢想者会被上天惩罚,脚踏实地才能被生活奖励。
在季辞提了包盐从便利店回来时,程音也打定了主意。
“我要结婚了。”
她本打算委婉,但甜蜜的余味让她惊恐,索性抽了把最快的刀。
“我担心,别人会产生误会,所以……以后你别再来我家了。”
季辞没说话,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他不笑的时候,脸上总带了些冷寂的倦意,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不好相处,还有些懒慢疏狂。
“别人?”片刻后,他收回目光,走到桌旁撕开盐包,捻了少许洒在煎蛋上,又用油纸裹好三明治。
慢条斯理,喜怒难辨,这个态度,反而让程音有点不敢往下说。
她没想到她和季辞说话,居然还要鼓一鼓勇气。
“我和陈嘉棋在交往,”她假装镇定,想到季总可能未必认识这个层级的员工,又补充道,“他也是我们公司的。”
“我知道。”季辞淡淡道。
他将三明治裹好,用马克笔做了区分标记:“你喜欢他?”
“……对。”
“鹿雪也喜欢?”
“对。”
季辞弯腰,将三明治放进冰箱——程音刚注意到家里还多了小冰箱,精致可爱,正好能放一天的食材。
“三明治明早用微波炉加热1分钟,画五角星的是鹿雪要的口味。”他低头用湿巾擦手,“水电费我交过了。”
原本就无法进行的对话,越发不知该如何应答,程音轻轻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这次季辞没有发现,他目光低垂,并未看她。
“你觉得,他能给你幸福?”季辞一根根擦干净手指。
幸福的生活应由自己创造,这话程音不敢讲,季辞现在看起来像个真正的大家长,不知道的还以为陈嘉棋娶她,还得先去找季总提亲。
此人护短,从小就是这个毛病,在家对程音凶得要死,出了门绝不允许旁人碰她一根头发。
好多年没进入季三的保护罩,她都有点不习惯了,但还是本能地知道,怎么样的回答能够让他满意。
此时,季辞再次抬起了眼,他的上目线弧度清冷,专注看人的时候,仿佛总是带着无情的质疑。
一个无法靠近的人。她从小喜欢到大的人。
直到今天,此刻,程音被他专心地注视、认真地对待,还是会忍不住怦然心动。
这让她的声音带了种自己都觉察不到的酸楚:“对于我来说,今时今日,他就是最好的、唯一的选择。”
季辞没有应声,他的目光似轻又重,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你确定?”
他不爱她,但有可能真的很关心她,这个认知让程音越发酸楚。
那个久违的称呼,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我很确定,三哥。”
……
这一夜的黑,是夜盲症的那种黑。
陈旧小区的路灯永远失修,灯罩里沉积着半盏黑色虫尸,它们起初在扑向光明时,必然不知自己扑进的是一座牢笼。
即便知道,它们一定也甘之如饴。
季辞有段时间没来,门口又贴满了收费单据,他将之一一撕下,开门进了屋。
窗帘半开,月亮透过梧桐的新枝,在地面绘出曲折的清影。古欧洲人认为,月光会使人疯狂,如此无稽之谈,季辞本不会信。
这天晚上,他却走到窗边,静静地晒了一会儿月亮。
从他的视角,正好能看到一幅熟悉的画面。若是盛夏,当有梧桐浓荫匝地,而今仲春,只见枝条疏朗、青叶初萌,在夜风中轻摇款摆。
当年选择租下这套房子,只是因为知知站在这扇窗前,赞了一声好风景。
好风景她恐怕早已遗忘,即使每天对着他的微信头像,也勾不起半分旧日回忆。她也不会想到他习惯以“Z”为昵称,亦是取自她的乳名。
往事于他历历在目,却是她竭尽全力要抛之脑后的东西。
月色使人发疯。
光线冷而薄,带着不可觉察的锋利之意,像薄刃或是雪片,这样的光景,容易勾起一些关于雪天的回忆。
寂静的。哀伤的。失措的。燃烧的。
他的心,是一只陈旧的小破碗,摔得全是豁口,勉勉强强装着半盏陈年的雪。只有她才能将这冻雪融化,滋润他的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