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放纵

「小柔,上了一个礼拜的班了,快回去休息吧,妈一个人可以。」

墙,灯光,床……一切都是惨白的,再加上人群或凄苦或麻木的表情,赵小柔时常觉得医院就是人间和地狱的通道,一条肉眼不可见的界限横亘其中,没有通过审判的人就会被死神带去界限的那一边。

赵小柔的母亲李慧刚刚通过了审判,不是因为她积德行善感动了上苍,恰恰相反,她能通过审判完全得益于五年前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女儿嫁给了有钱人,哪怕这位有钱人家的私生子是个烂到骨子里的坏种,她也没有丝毫犹豫过。

如今看来她赌对了,心狠手辣和见风使舵不能让他成为一个好丈夫,但能让他成为一个好商人,这年头谁管钱是白的还是黑的?人渣的钱也是钱啊,有钱就有命,死神的审判就是这么简单。

至于女儿……她眼看着她五年间变得越来越消瘦也越来越漂亮,从小柜员一枪头被提拔到支行里做份闲差,吃穿用度是她这个当妈的想都不敢想的奢华。

她为她安排了如此顺遂的人生,可这蠢东西偏偏一副死不开窍的样子,像谁用枪顶着她逼她享福似的,一点委屈受不得,竟然为了几个不成气候的野女人就闹着离婚!她这病啊,一半儿是被这蠢丫头气出来的!

可人老了病了就没底气了,得求女儿照顾,还得求她去讨医药费,再大的怨气也得收着,

再说了,姓骆的虽然不爱搭理丈母娘,但五年来对老婆可是宠爱有加,就这给钱的速度,谁能说没有旧情呢?

说到旧情……她看着坐在床边削苹果的女儿,一脸疲惫,连表情都没有。

她三十岁了,保养得再好也能一眼看出来年龄,过两年,甚至都不用过两年,她要再想找骆平年这样身份的男人可谓是难如登天。

何不利用这来之不易的旧情呢?

她探起身子向女儿的方向挪了挪,眼角皱纹拧在一起,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小柔啊,这次妈花了不少钱吧?都是小骆给的?」

「嗯。」

「小骆这是知道自己错了,在跟你认错呢!」

赵小柔面无表情,咚的一声把苹果皮扔在垃圾桶里,看都没看李慧一眼,

「这是离婚的时候他答应给我的钱,只是我都用来给你治病了,还有,他不是在认错,是我手里有他的视频和照片。」

相信骆平年有感情已经够可笑的了,更可笑的是她竟然还想用这意淫出的感情拿捏他,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李慧被女儿怼得哑口无言,当即沉下脸怒气冲冲地别过头去,递到嘴边的苹果也被她劈手拍开,一声闷响砸在地上,汁水飞溅。

「那我先走了,吴叔会来接你出院。」

赵小柔早就看够了李慧这副稍有不顺就撒泼打滚的嘴脸,她受够了,这是她最后一次出卖自己,也算是偿还了母亲的恩情,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可她不提这姓吴的男人倒也罢了,一提起他李慧就是火冒三丈。

自从赵小柔嫁给了骆平年,李慧就快刀斩乱麻地和丈夫离了婚,她是上海知青的后代,自然而然就离开西北回到上海,和赵小柔的外婆外公住在一起,平日里没事就去棋牌室打发时间,这姓吴的男人就是她在棋牌室认识的。

这姓吴的是上海人,年轻的时候蛮帅,也蛮有钱,可惜这点底子经不住几十年如一日的放纵,五十几岁就一嘴臭烘烘的大黄牙不说,光是看病就把黄浦区的两套房子给败光了,小开变瘪三,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但这点落日余晖还是照亮了李慧,一个没有什么选择余地的、空虚寂寞的中年妇女。

所以在潜意识里,在不为人知的梦里,她是嫉恨着自己的女儿的,她牺牲青春和血肉灌注在这个狼心狗肺的小丫头身上,末了自己成了人见人嫌的老菜皮,和另一个老菜皮凑合着搭伙过日子,她倒好,被有钱又帅气的男人追着捧着,还摆出一副清高的臭脸挑挑拣拣?

「不想搭理你妈就直说!垮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给你妈上坟来了呢!滚蛋!」

李慧越说越来气,一张胖脸涨得通红,连着上面的黄褐斑都像要燃烧起来似的。

赵小柔看着一脸丑态的母亲,她不堪入耳的怒骂声变得虚无缥缈,最后消失不见。

「没有意义,一切都没有意义。」

她拎起包走出病房,脑海里不停循环这句话,直到她冒雨乘上公交车都没有停下来。

年初的上海湿冷彻骨,雨幕里车子缓慢地行进,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张张疲惫麻木的面孔像宫崎骏动画里的无脸男一样难以分辨。

没有意义,一切都没有意义,这句话的普适性让人感到绝望。

车子在一个转弯口开进了一条熟悉的道路,一幢威严肃穆的建筑出现在赵小柔眼前:

「xxx 医院门诊部」

医院这种地方除了人气就是鬼气,现在空无一人的门诊部黑漆漆的,像通往地狱的大门一样瘆人,赵小柔就是在这里被宣判不孕,也是在这里与周荣重逢,极大的悲痛和极大的喜悦在这里碰撞,让她死寂的心突然动了一下。

他现在在做什么?一定还在里面忙,或者早就回家休息了,又或者趁周末开车出去放松一下也有可能。

但无论去做什么,他一定是目标明确且毫不动摇的,他不会思考人生的意义这种没意义的问题,因为他有足够的掌控力,工作也好生活也好,他都能为自己打算并步步为营,他是真正的强者,她这样失败惯了倒霉惯了的弱者只能望其项背。

哪怕此时此刻也是如此,一个没带伞的笨女人竟然冒雨下了车,漫无目的地往那幢漆黑的大楼前进,她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但就是想再去看一眼。

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被淋成落汤鸡的女人,披肩长发像水草一样贴在脸上,价格不菲的黑色貂皮大衣浸透了水,沉甸甸地压在瘦削的身体上,这幅扮相说是刚从黄浦江里爬出来的冤死鬼也不为过,几人这么一想便避之唯恐不及地绕着她走。

她抬眼望向门诊大楼,视线却被后面灯火通明的住院部吸引,她十分清楚地记得自己住在里面时的心情,孤独,彻头彻尾的孤独,就像在这样冰冷彻骨的雨夜被人推进荒无人烟的枯井里,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那种孤独。

「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周荣好像跟她说过这句话,但什么时候说的她忘了,在车里?在她家?太模糊了,是她故意让自己模糊了关于周荣的一切,但一些细节总会一不小心蹦出来,那么清晰那么真切,好像他就在她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