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上海贵客

“这些钱都是给我们盖教学楼的?”

男人是藏民,黝黑粗糙的脸颊因为紧张和羞怯而泛红,脑门儿上都是汗,说普通话对他而言实在是太难了,他为了招待对面这位高高在上的“贵客”穿了唯一的一套西装,奈何这西装也并不合身,料子低廉,皱皱巴巴的,袖子和下摆太短,袖口都磨破了,

他没什么文化,但也体会到“捉襟见肘”的含义。

而坐在他对面的女人自始至终戴着墨镜捂着口鼻,眉头紧皱,脸上是遮都遮不住的嫌弃,听到他的问题也不回答,只是微微点头表示肯定。

穆妍也不想表现得这么阴阳怪气,但她不得不承认这是她第一百次后悔来这个鬼地方,此时此刻她本应在美国田纳西州的某个乡间别墅里喝着冰茶听着乡村音乐的,可谁能想到这辈子第一次长反骨就给自己找了这么大个麻烦呢?

一周前她和母亲大吵一架,理由说出来都让人笑掉大牙,去美国的飞机延误了,母亲一遍遍寻机场工作人员的麻烦,大呼小叫的整个候机大厅的人都往她们这儿看,

穆妍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冷眼旁观母亲气急败坏的模样,机场没人知道她父亲是落马官员,但母亲总有一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错觉,奈何她越是急于找回尊严就越像跳梁小丑,四周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母亲只顾哇啦哇啦叫,穆妍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女的有病吧,叫什么叫啊,吵得要死!”

“是啊,以为自己谁啊,飞机延误么总归等喽,本来不烦的都被她叫烦了!”

“唉!丢人丢到国外去喽!人家还以为中国人都这素质呢!”

……

最后终于有人大吼一声闭嘴,母亲瞬间噤声,阴着脸不敢言语,可又觉得不甘心,眼睛转了一圈儿,最终落在穆妍身上,

“腿放下!要说几次啊?一点教养都没有!和你爸那群穷亲戚一模一样!”

“嫌我爸家穷还嫁给他?问我爸讨钞票的时候怎么不嫌他家穷了?”

穆妍不仅没把腿放下,还双手抱胸,仰着脖子一脸鄙夷地扫视母亲的脸,看着母亲又惊又怒的样子,她有种畅快淋漓的发泄感。

她早就受够了母亲祥林嫂一样的抱怨,更何况她们是在逃难,平日里父亲对母亲都是能忍则忍,搞得她一把年纪还以为自己是小公主呢,穆妍可没那么好的耐心惯她毛病。

“滚,你给我滚,你给我滚!”母亲的怒吼一声比一声响,再一次吸引了人群的目光,

“泼妇。”穆妍低声骂一句,拿着自己的行李起身就走。

她快步向前,一直走到没人的地方才停下来喘一口气,奢侈品免税店的店员百无聊赖地拄着下巴扫她一眼,又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那几年代购盛行,国内免税店都没了生意。

穆妍满腔怒火也平息下来,靠在柱子上呆呆地看着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旅客,

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她没有,养尊处优惯了的富家女都没怎么上过班,更体会不到所谓的人生意义,除了买买买,玩玩玩,她甚至都没什么爱好,也没有发自内心想做的事情,

唉……去了田纳西州以后的生活也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乏味啊,日常社交就是和一群比她母亲还要装腔作势的女人喝下午茶,几个年过半百的中国妇女,早年间谁没唱过《咱们工人有力量》?到老了却偏要像白人富太太那样气若游丝地捏着嗓子说话,一桌中国人说中国话还要时不时蹦两句英文出来……无聊啊,无聊透顶,她突然觉得累,便干脆弯腰蹲在地上。

要不是那姓周的狗东西恩将仇报咬他们家一口,她现在至于这么狼狈吗?跟老妈因为一趟飞机延误吵得不可开交,穿着过时了几百年的香奈儿上衣和普拉达板鞋像个乞丐似的蹲在地上发呆,奢侈品这东西,过时了比垃圾都不如!

该死的畜生,为了个二手女人搞得她穆妍颠沛流离!那女人几岁了来着?三十三四岁了吧,姿色也不怎么样,前几年看着还行,但自从和骆平年离婚以后可真是老了不止一星半点,孩子也生不了,姓周的图啥?

不过该说不说那女人还挺会勾男人,听说骆平年爬都要爬到她身边才肯咽气。

话说这对狗男女现在怎么样了?反正姓周的说不会娶她,那就是轧姘头喽?册那,两个人一把年纪了还真是会玩!

看着吧,等过两年那女人真的老成老菜皮了,她倒要看看姓周的会不会后悔,后悔当初脑子一热英雄救美!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匿名信不匿名,这道理姓周的不会不懂。

她这样恶毒地想着,看到不远处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穿着宽大的羊皮藏袍,袖口镶一圈羊毛,左边袖子脱下来系在腰间,露出色彩艳丽的绸缎内衫,戴着繁复精美的绿松石耳饰,脖子上腰上嘀里嘟噜地串着蜜蜡和红珊瑚。

但华美的藏族服饰也难以掩盖她的美丽,挺翘的鼻梁,纤长的睫毛,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连黝黑的皮肤和高原红这种城里女人最痛恨的颜值短板在她脸上也只是平添了几分质朴和野性的魅力,

她怀里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孩,身边还跟着一个五六岁的黑皮野小子,为了不让他到处捣蛋,这年轻的母亲只能用双腿夹着他,但黑铁蛋一样壮实的小男孩哪是她能控制住的?没一会儿就挣脱了她的束缚,径直朝着穆妍冲过来,

穆妍也不躲,就这么直直看着他跑过来,学着她的样子蹲在地上,像看动物园里的猩猩似的对着她左瞧右瞧,看了一会儿按耐不住,伸手就要往她头发上摸,穆妍正愁火气没地方撒呢,一把就将这贱兮兮的臭小子狠狠推到了地上,痛得他嚎啕大哭。

这时候那年轻的藏民母亲抱着孩子冲过来,穆妍正准备跟她开战,却只看到她弯着腰对自己连连鞠躬,嘴里说着蹩脚到完全听不懂的普通话,唯一能听到的就是对不起,像小母牛一样温驯的眼睛里满含歉意。

这下子倒给穆妍整不会了,重拳打在棉花上,心里一阵没来由的烦躁,于是站起来恶狠狠地瞪她一眼,“管不住就别生!”

女人一怔,腼腆的笑容僵在脸上,可过一会儿又笑了,仰头盯着穆妍看了一会儿,用手在自己脸上比划一下,慢吞吞地用普通话说:“扎西德勒,美丽的姑娘。”

穆妍僵在原地,她很少感到羞愧,但此时她羞愧得满脸通红,站在那儿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嘀咕了句谢谢,过了两秒,又用更小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

话音刚落女人怀里的孩子又开始哇哇大哭,穆妍注意到她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小片,而她自己明显也注意到了,局促不安地抬头看穆妍一眼就别过身去,焦急地东张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