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山路

九点了,新年的第一场雪越下越大,毫无停止的迹象,鹅毛大雪混合着冰雹扑棱棱往车窗上砸,整条高速路都被皑皑白雪覆盖,这个点路上没什么车,外出用餐的家庭早就回家团聚了,没哪个男人会带着老婆孩子在风雪交加的夜晚穿越漫漫长路往伸手不见五指的山上开,除了周荣,

他开得很谨慎,也很坚定,始终目视前方,远光灯照亮了崎岖的山路,他身边的女人死死抓着副驾驶上方的扶手,被身下剧烈的颠簸和胃里翻江倒海的呕吐感折磨得冷汗淋漓也不肯跟他说一个字。

车里一片死寂,暖气热烘烘的,将天寒地冻的暴雪世界隔绝在外,他们能听到转向灯的哒哒声,甚至能听到后排孩子沉重的呼吸和呢喃的梦话。

周荣开得很慢,从吃完饭到现在已经开了半个小时,可目的地依旧遥遥无期,后排的孩子从战战兢兢到昏昏欲睡,这期间他和赵小柔一句话都没说,甚至都没看对方一眼。

和陈锋抽完烟回到包房,周荣站在门外打开赵小柔塞进他口袋里的手绢看了一眼,就一眼,看完就走进包房,抱起儿子就往外走,

赵小柔正带着小宝看烟花,前一秒小宝还因为自己老是把蓝色喊成 nan 色而不好意思地捂着嘴咯咯咯笑,后一秒就猛地被周荣抱起来往外走,小脸满是惊恐,

“周荣你干什么?”赵小柔惊叫一声,拎着包和羽绒服跟在周荣后面跑,可惜人太娇小,两三步才抵得上他一步,她好几次拽住他的衣角,可还没拉稳就又被他大步向前的冲劲儿甩开。

周荣顺着奢华复古的雕木旋转扶梯把小宝抱下楼,抱到车后排系好安全带,抬头看到儿子不安的眼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摸摸他的头,“小宝想不想看奶奶?爸爸带你去看看奶奶好不好?”

看到小宝乖顺地点点头,他甩上车门,冲差点撞在他身上的赵小柔低声说:“赵小柔,你不想跟着我周荣,不想当我周家的儿媳妇,没问题,我不逼你,但今天是元旦,我得带我儿子去看看我妈,也算是拜过祖宗了,从今往后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还是那句话,我儿子有任何需要,你随时开口,只要我周荣有,要什么我给什么。”

他说完就大步流星走到驾驶室旁,打开车门坐进去,砰的一声甩上车门,下一秒赵小柔就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她放心不下儿子,拉开副驾驶的门也坐进去,可还没坐稳车子就一个急转弯冲出去了。

赵小柔有些后悔吃了那碗牛肉面,不光吃了,还吃得很急,从周荣猛地踩油门开始,那沉甸甸的面条和火辣辣的油汤就混合着胃酸直往上涌,折腾得她一身冷汗。

要不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呢,正在她躬着身子捂着胃拼命隐忍的时候,车子恰好开过一处土丘,整个车身飞起来又砸在地上,她一把揪住周荣的胳膊,细小的指甲隔着皮夹克掐进他肉里。

“干什么?”周荣吃痛大叫一声,这女人真欺负人到家了!刚刚狠狠踹了他一脚,现在又冷不丁狠掐他一把,他下意识皱着眉怒气冲冲转过头,却看到赵小柔惨白的脸和湿哒哒黏在额头上的发丝,当即一个急刹车,紧张得声音都拔高了一大截,“赵小柔你怎么了?哪里痛?”

“吐。”赵小柔捂着嘴,含混着答一句就扑开车门蹲在雪地里大吐特吐,吐得满眼泪水,喉咙鼻腔火辣辣的疼。L~R

“你……你没事吧?”周荣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车上下来了,悄无声息站在她身后,她勾着头,刚好可以看到他黑色的裤脚和黑色的皮鞋,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他鞋尖上,他的手落在她背上,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

“别碰我。”赵小柔头垂得低低的,勉强能说话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别碰我,周荣的手顿了一下,又慢慢地贴上去,一下一下撸她瘦削的脊背,她只穿着一件蓝色的羊绒衫,冰冻的雪水落在上面,细软的羊绒变得硬邦邦的,

“这儿冷,到车上去吧。”

赵小柔不理他,起身上车,咚的一声合上车门,静静看着车子前方远光灯下肆虐的大雪,周荣站在车外朝她张望一眼,又去后备箱里拿了瓶矿泉水才低着头默默走回车上,

“好点了吗?喝口水。”周荣把水递给赵小柔,她接过去只喝了一口就扔在车门旁边了。

“休息一下吧?”周荣深吸一口气,把手搭在方向盘上,转头看看赵小柔,见她还是没反应,只好收回目光看向前方。

赵小柔吐干净了,闻到车里弥漫着温暖而熟悉的气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味道,而此时她鼻尖萦绕的气息太令人眷恋,第一次闻到是在十八岁那年,如冬阳般温柔和煦,就沾染在他给她的那一把水果糖上,带着他掌心的余温,“别哭了,给你吃糖。”

二十年了,真怪,人心变了,味道却没变,每一次她想抽身离去,只要闻到他怀中的气息,都会被牵绊住脚步。

“快点开吧,小宝还要睡觉。”

“哦。”

剩下的路两个人依旧无言,周荣的车沿着盘山公路旋转攀升,一圈又一圈,记忆的螺旋就这样在一个静谧的雪夜被缓缓解开,

“从我家看到的山原来就是你小时候住的地方。”

赵小柔靠在舒适的皮质座椅上,今晚她被折腾得太厉害,又愤怒又委屈,还受了不小的惊吓,还大吐一场,此刻有些昏昏欲睡,眼皮子直打架,脑子里想的东西不自觉就从嘴里说了出来,

“嗯,”周荣见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了,说的还是关于他的话,不由得转头看她一眼,嘴角也有了些笑意,“上次在你家就看到了。”

在你家厨房看到的,可说到在厨房的那一次,那又是一段冰冷的回忆,当时她说她很痛,他其实也很痛,痛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苦涩。

“你知道吗?我十二岁,还是十一岁,忘记了,也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当时我爸生意赔得血本无归,可后来一下子又好了,就搬了,搬到你现在住的那个小区,你说人这辈子怪不怪,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好坏都由不得你。”

赵小柔实在困倦,干脆闭上眼,小时候模糊的记忆依旧模糊,但有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她倒记得一清二楚,比如山上居民们强烈得难以忽视的敌对和排斥,那冷漠的眼神从她进来的第一天就如影随形,她和爸爸妈妈一起住到这里,租了间简陋的民房,没有妨碍任何人,但他们还是会隔着老远就停住脚步阴沉沉地看着你,看你从他们身旁经过,再看着你走远,

还有好多羊,羊和牛,都比她想象中的大,羊也好凶,会突然咬住她的衣角把她拽倒,仿佛在说:“快滚开!我也讨厌你!”那里的一切她都不愿想起,总是不想,渐渐的也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