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匆匆处理完商行的后续事宜之后,裴玄素折返了铸造局。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沈星了。

但再回到铸造局,他发现有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整个瀛州王恭厂都已经停摆接受稽查,钦差团乃至提辖司监察司的占据范围早已不限于江边的铸造局,沈星他们工作和居住的地方也宽裕了很多。

这辈子沈星不再仓促奔走,有了支撑她的成长台阶,她也确实不知不觉有了变化。

她有成绩,也分了一块专门由她负责的,她甚至和钦差团对话协作,有裴玄素赵关山乃至赵青,最重要是实际成绩撑腰,那些人也并不能不把她当回事。

她在云吕儒的协助之下,也确实拉拢了一些想要拉拢的人。

她甚至因为工作需要,已经归置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班底。

她甚至已经出了两次短差,昨天才刚刚回来的。

整个人神采飞扬的。

裴玄素进铸造局大门的时候,一个昔年徐系的官员正低调从她值院的门走出来,拐弯往铸造局的侧门方向离去。

赵关山梁默笙裴玄素虽人不在,但属于他们的指挥房却没人敢动。

但现在裴玄素隔壁的一个两进跨院已经清理出来,作为沈星的工作值房。

半个月时间,变化大得让人恍惚。

裴玄素初时还不觉,他快步跨进院门,一步上了台阶,却见明堂点了灯,里面摆了十几张值案,里面人不少,沈星徐芳徐喜,更多的是不认识的。

有七八张陌生的面孔,中年青年男性,高矮胖,还有一个学着沈星那样扎了发髻但没有三山帽的矮小女孩。

有的整理文书,有的打算盘,沈星正在说什么,她举着手示意着,大家都立即停下来听她讲。

裴玄素就是这个时候进门的。

今天有点飘雪,忽然有马蹄声,紧接着膘马勒停的纷杂长嘶,“彭”一声半掩的院门被推开,一个金黄夺目赐服黑狐大氅裹身的颀长年轻高阶宦官脚踏黑雪出现在门廊,身后随扈一大群赭衣配刀的宦卫番役涌进。

“二哥!”

沈星很久没见裴玄素,他这个架势,真的越来越有久居上位的气势,她高兴喊了一声。

但裴玄素感受可就差多了。

他突兀发现,沈星身边变化非常之大,她甚至已经有了自己的班底,工作上的成绩让她自信飞扬,那张小脸焕发着光,从前那种微带怯的不自信已经不翼而飞了。

他错愕。

一抬头,鹰隼般的冷戾目光盯着那七八张冲他望过来的陌生班底面庞。

不过短短半个月时间,沈星身边添了这么多他不认识的人,突兀一种距离感油然而生。

携风雪而入,他站在室内与室外的交界线,暖烘烘的炭盆热热意扑面而来,身后却朔风寒冬,裴玄素这一刹那感觉室内的灯光刺眼极了,他本来因为见沈星强自调整勉强压下来的情绪一下子有点崩。

他勉力控制自己,跨门槛而入,裴玄素今时今日的地位,他这行为简直就是不顾身份,先强笑和沈星说了两句,他立即转身冲着这几个人而去,站在人家面前,垂眸打量,沉声询问,对方赶紧站起身自我介绍,他居高临下强迫症一样立即认识了这些人。

他观察,他冷眼审视,他坐在沈星的位置上,抽出这些人刚调过来的履历反覆去翻看。

之后又避出去,不但叫了徐芳徐喜,还叫了贾平,反覆询问,思索,一直到他认为了解透彻,那种陌生和距离感因因此减缓了一些,他才勉强停了下来。

裴玄素这人的存在感可非常强的,他表面微笑,但笑意根本不达眼底,沈星上辈子就认识他了,她太清楚这人不高兴时候的表现。

事业上有不虞也正常,但他像阵风一样刮进来刮出去,把她新拉进来的自己人盘问了一个底掉,她不自禁感觉到了点异样。

“裴玄素……不二哥,你怎么了?”

沈星有点吃惊看着他,裴玄素三字脱口而出,实际上,他现在这样,真的很有点前世裴玄素的样子。

她不由得捏了下拳。

她拿着笔,坐在书案之后,错愕地看着他的样子,就像一阵冷风灌进裴玄素天灵盖,他一下子就醒过来了。

裴玄素刚重新撩帘而入,这时候他本来应该去补眠的,但他不想去,他阴着脸微垂眼睫步入厅中,被沈星这么一问,一下子刹住脚步,他蓦抬头,和坐在书案后的惊愕的沈星四目相对。

裴玄素刹那回神,一霎他慌张,又倍感狼狈不堪,赤果果,仿佛被她看透,他的沟渠老鼠般的阴暗和两面三刀的行为。

但好在没有。

裴玄素反应很快,他勉强撑着说:“二哥是来告诉你,咱们估计马上就要上京了。”

他也没法解释刚才的行为,慌乱之下,只得糊弄过去,裴玄素说完一句,胡乱找了个借口,掉头匆匆就走了。

那一刻他甚至是狼狈的,甚至不敢抬头细看沈星的目光,她站了起来,但他已经快步冲出了门槛,室内微雪飘飘,冬寒侵身,他更加清醒了。

裴玄素一步都不敢停,旋风般卷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指挥大房去。

他掩住房门,低头捂着自己的脸。

半晌,裴玄素推开窗扇,“抬水来,要冷水。”

他觉得自己真的很需要清醒一下。

……

水很快就抬过来了,一桶桶注入隔间簇新的樟木大桶,冯维几个不敢违逆他的意思,但生怕他的身体,加了一点热水进去,水微冷的程度。

裴玄素一碰水就发现了,但瞥了一眼低着头的冯维几个,他不由泄了气,哑声,“行了,出去吧。”

房门掩上,裴玄素自己亲自把门窗卡上检查了一遍之后,才去了浴房,一件件把衣物卸下,最后只剩一条贴身的绸裤,上了木级跨进浴桶中。

微冷的水浸透身体,他把脑袋也沉进冷水中,良久,他才哗一声浮上来。

水珠沿着他乌黑亮泽的发根淌过光滑的脊柱和肩膀,遒劲的肌肉线条随着他的动作张翕,他深深喘息着,双臂趴在浴桶边缘,抬手抹了一把脸。

裴玄素忍不住伸手,把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脉门。

——他自己也发现了自己好像有些病态。

他发现自己对沈星除了情爱,好像还有一种执念,夹杂着阴暗的情绪快爆表了。

朦胧绝望,高烧垂死,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他真的脆弱过。熬刑熬得他死去活来,强撑穿地道出宫,那一日变化之大,目睹父母惨状,之后豁出去杀那一伙番役狱卒,身体和意志濒临崩溃重病那两天,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