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0章 山隙

“我不是被爹娘卖掉的。”

“我是人。”

地祖奶奶哽咽的叙述中,怪诞的事实一点点展露出来。

陈妮儿怀抱着一把弦子,被拍花人牙卖给宋家时才五岁。

封闭的桃源境中需要人口补充,宋家需要一些仆佣。

陈妮儿跟着一些懵懂的孩童,一道被宋家送进了桃源境中。

小小的孩子,已学会了弹一些简单谱曲。

这让她得到了一些优待——免了割去舌头这道入酆都城的必须程序,仅烫瞎了双眼而已。

“宋家的贵人们,偶尔也是想听曲解闷的。”

无首老妇微微泛黄的指甲按在琴弦上。

锃然乐声中,琴鼓上生着的嘴将往事娓娓道来。

“入了酆都城便是鬼了,那宋家这样骗我们。”

入了酆都,便都是宋家的鬼。

没日没夜的干活,维持着宋家那见不得人又鬼祟寒酸的人上人日子。

农夫幻想皇帝用金锄头锄地,宋家人同样无法想象真正的帝王该过什么日子。

于是徒有骗来的地位,而无道德。

那悬崖上的酆都城当真如鬼蜮,不知发生了多少惨事。

人的价值,在这伤痕似的峡谷中被榨干。

活着时奴役玩弄,死了便随意抛下地心裂缝。

很多人在这过程中,已如行尸走肉。

只有角落里,怀抱着弦子的陈妮儿未曾遗忘。

她在清脆弦音中,一次次回忆着娘亲曾教过她的话。

“若是走丢了,便去余无乡的长桥桥头上等着,爹娘定会来寻你。”

这一句话,陈妮儿一直记着。

在试图逃走被抓住,砍掉头颅时,她都还记得。

“我老了,我怕爹娘日日等在桥头等不到我,我就想逃出去。”

“可被抓住了,他们将我按在一截木桩子上,咚一下砍了我的头。”

地祖奶奶说到这时,手指一拨,琴弦发出尖锐鸣响。

“他们把我丢进河里,老天保佑才让我活下来。”

赵鲤沉默不言,并未戳破人无首不能活的事实。

被扔下河的陈妮儿,后来以这种模样遇上了一个受不了劳役逃走的矿工。

一个被扭曲认知,一个自己扭曲了存在。

在幽暗地域中,看似不合理,却又说得通的某些变化逐渐发生。

矿工中私下开始流传一种说法——一切都是宋家的谎言,世间不存在什么帝君鬼神。

帐中,弦音越发的急促。

赵鲤明白了一些事情。

眼前的毫无疑问是一位神祇,但这位神祇本身却在抗拒自己身份。

她坚定认为自己还是人。

换在桃源境之外,这种情况荒诞到绝无可能。

见到地祖奶奶现在模样,群体潜意识便会认定她为异常。

但在这扭曲的桃源境却不会。

在桃源境中人的认知中,断首者能走能动奇怪吗?

当然不怪,这里是阴曹啊。

而五岁便进到这里的陈妮儿,或能记住娘亲的叮嘱,但她无疑也会受到影响。

诸般扭曲怪诞巧合凑在一处后,竟化为常理。

赵鲤浅浅呼出一口气,消化这些事叫她有点脑仁疼。

她的模样被地祖奶奶看见,老妇担心道:“怎么了?”

赵鲤忙摇头。

事到如今,她根本不敢戳破这些有违常理之处。

当一个神祇,意识到自己死了会发生些什么,赵鲤一点也不想看到。

她扯出一个僵硬的笑道:“许是之前在酆都城上受了点伤。”

地祖奶奶立时道:“伤得重吗?可要替你治疗?”

琴鼓上嘴巴开合,朝着赵鲤凑来。

赵鲤吓得寒毛直竖,险些下意识抽回手来,忙道:“不用,只是一点点小伤。”

她的说辞,显然无法安抚一位爱心过剩的老人。

地祖奶奶虽放弃了亲自治疗赵鲤,却拉着她的手不放开,言道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赵鲤眸光微凝,犹豫了片刻,点头应下。

在离去前,赵鲤抽空去看那个死而复生的年轻矿工。

那人腰间搭着块碎布,躺在破席子上精神不太好。

但神志清醒,问他什么都能清楚回答。

赵鲤寻机会探了一下那人的脉搏,一切都很正常。

她缓缓退出去。

在门前正遇上地祖奶奶。

无首的老妇人站立时,生前被磋磨得佝偻的背微弯曲。

立在几步之外,冲着赵鲤招手。

赵鲤小小做了一下心理准备,迎上前去,有点谄媚的伸手扶人。

地祖奶奶拍了拍赵鲤的手背,与她手挽手行至一处缝隙。

这缝隙狭窄又逼仄,但赵鲤走得很轻松。

狭窄的山隙,瞧着只有一条窄窄的缝,边上满是尖锐的石头。

但当地祖奶奶拉着赵鲤过去时,这狭窄的山隙却又能轻松通人。

这种山体主动让道的体验十分微妙。

赵鲤走了一身冷汗。

跟着地祖奶奶在山间穿行,约行了半个时辰。

赵鲤额头上密布汗珠,周围的空气已经灼热到异常。

就在她想要叫停,让小信使去将异兽阿水拉来时,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幽绿色亮光。

一阵凉风扑面,带着水泽的潮湿。

一只无眼,尾部发亮的萤火虫振翅自赵鲤面前飞过。

从炎热环境到这幽深水脉,赵鲤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她环视四周,只见头顶满是荧绿色苔藓,一眼寒泉正在山间。

泉水极透,中央生着一株白色巨树。

那巨树上生着大朵大朵的花,这些花似酒盏,向上舒展开来。

赵鲤鼻端嗅到一些酒气,她往前踏了一步,足尖踢到了一个空空的罐子。

做工粗糙的陶罐,叮铃铃在地上滚了几遭,撞到一处墙壁方才停下。

赵鲤望去,看见了幽绿光源下,墙壁上朱红色的线条。

地祖奶奶朝着那寒泉去,探长了手臂摘泉中巨树上的白花。

这些酒盏似的白花花芯中,有淡黄色蜜酒一般的液体微微晃动。

被地祖奶奶摘下后,舒展的花瓣卷起收缩,眨眼间花中盛着的淡黄液体少了一半。

“孩子,用这个擦拭伤处。”

地祖奶奶叮嘱道:“切莫贪嘴吃下。”

“若是误饮便会变成这树的枝丫,渐渐失去神志每日醉吐。”